81.京中贵女12

史湘云跟着贾芸穿行在长街，一眼便看见黛玉与小红席地而坐，她们二人衣衫褴褛竟仿若游春闲话，自顾自交谈着，旁边还有几个身形狼狈的百姓垂首坐着歇脚。

黛玉见有人快马而来，见马上的公子竟然是湘云，她一身劲装，衣袂猎猎，鬓边散着汗珠，眼中是掩不住的焦灼。她正打算站起身来相迎，湘云就已经疾驰到跟前，一跃下马，几步冲到跟前，张口便是怒斥：“你疯了吗？！”

她的林姐姐一脸懵，这声吼惹来周围百姓纷纷侧目，到底还是强自压下情绪，咬了咬牙，无奈闭嘴。

直到贾芸将马车牵来，将两人一并接上，史湘云才终于开口，言语带着控制不住的气恼与关切：“兰哥儿说时我还不信，连府里的护卫都不带，就敢往义军的施粥处钻？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却只轻声一笑，语气温和道：“如今这等时节，锦衣侍从，哪里靠得近义军他们？怕才真叫人疑心，反而害了自己。”

黛玉简单解释了一下，随即她便转头向贾芸问起赎人之事。

贾芸简略禀报后，黛玉便从衣襟中拿出了银票。

“这是一万两，你拿去，替我与卫公子一并赎人，不够就先押上，回头我府中再补。”

湘云大吃一惊，原先的怒意顷刻化为骇然：“林姐姐！你做什么？虽说这些人可怜，可府里现下也紧着用度，你怎可如此感情用事！”

黛玉一笑，嗓音微凉：“府中哪还有什么钱啊？这些是老太太和父亲留给我还没拿出去的嫁妆，不必从家中支出。”

湘云眼圈微红，伸手按住她的手：“你这般做，只怕是帮了今日，误了将来，你要为自己打算啊！你若真给了，他们便知钱能换人，难道你还要日日送钱？世道若如此，那你便是救不过来的。”

黛玉眼中却是一片冷意后凝成柔光：“我不是菩萨，自然救不过来。但今日既叫我看见了，便不能当作未曾发生。”她笑着推开史湘云的手，对贾芸道：“去办吧。”

贾芸接过银票去了，湘云默然良久。

“只这一回，我心安。”黛玉俏皮道，“这次便被我瞧见了，我便拿钱解决问题了，若是他们还这般，我便叫裴总领劫人。”

史湘云一愣，忽而抱臂忍不住笑了，“你就是仗着裴总领不在身边，才敢胡来。”

黛玉笑了，眼中带着点狡黠：“我若说要出门，他十有八九这不行那不许的，又要替我走一回。我偏不想如此，我想亲眼去看。”

小红驾着马车已经慢慢开始行走，老衙役也在马车前，车厢里只有她和湘云，便也不藏私道：“若不是这次出来瞧看，我不知这工笔史书下的‘改朝换代’落在百姓身上，竟是这般沉重？京中旧景依在，繁华却尽是腐朽。”

两人对视片刻，湘云忽地叹了口气，轻轻挽住黛玉的手：“回去吧，我陪你回去。”

黛玉点点头，如果有人陪伴，便是末世也不算太难熬。

已到秋末，日头变短了许多，也来得很快。

天色全黑了，卜旃还是等不到裴石他们回来，便按照黛玉说得督促黑油大门落下门闩后，往医馆所在贾赦南院的内院而去。

卜旃路过南院外书房，从特地镂空用以观察屋中情况的格栅窗户看去，里面坐着好些姑娘妇人。义军的人再次进了荣府南院，而这些女子从进府的囚车上下来，她们身上或多或少有些无伤大雅的小伤，仍需在里面呆够四个时辰才能进府。

卜旃冷眼看了会，从内院的医馆拿完东西，便从马厩出，穿过两道内仪门，从议事堂进入荣禧堂，越过板壁，进了后楼，迎面便见到小红站在中庭。

“怎么？这个时间晚膳还不送上去？”三个大夫管着当家主母的身子，便是晚吃一顿饭，只要叫人瞧见定是能被说上一嘴。

小红叹气道：“府里来人这事，大奶奶不答应。”

消息传回，一辆囚车堂而皇之地进了府，当家主子从义军手中赎了十数名王公贵女回府，一时之间，整个内宅为之震动。

李纨便是在园子里忙到了下锁回府，才听了嬷嬷来报，只问了一句：“带人回来？几个？”

“听说十来位，一笼子的姑娘，全是从义军那边赎的，银票都兑了出去了。”

“府中如今还缺人手不成？”李纨眉心紧蹙，起初不过以为林黛玉照例买些可用之人，也未多言，“若是府里缺人，二奶奶要添便添些。”

周瑞家的道：“我瞧新买的姑娘好些个觉得面熟，我一打听，才知道……”她走近道李纨身边低声说出这些人的来源。

李纨听得眉心一跳，当即便到荣禧堂的书房去。

黛玉此时正坐在书房翻看人丁册子，神色专注，显是已将这些人接回后的安置为要务。李纨前脚进来时，黛玉头也不抬问了一句：“各处近日是否还缺人？要安顿在府里何处？”

莫云正在侧帮黛玉梳理府中用人，见大奶奶进来，眼神犹疑了会，便终还是如实道：“长久而言，这些人不宜做粗重差事。她们出身高门，怕是会生怨。”

李纨坐在黛玉旁，面色已不似往常温和，语气中带着隐隐的不平：“如此大事，你竟不与我商议一声？如今天子换了，虽然咱们府上未明言效忠旧主，可到底是勋贵之后。你如今收了这一班前朝女眷，莫说外头会怎么传，就连府中也未必压得住口风。你别忘了——府里已有一个国公嫡子了。”

莫云听了这话，也微露忧色：“姑娘，如今京中流言易起。前些日子便有义军来探，说咱们‘藏余孽’。府中又收了旧贵之女，只怕难以自明。”

李纨的牢骚黛玉并没有回应，而是手指轻敲几案，一瞬间似也沉思，片刻才抬眼：“若他们是‘余孽’，那我便与他们同为余孽。我出身侯府，又欲嫁入国公府，本就同属前朝。”

她不说名姓，却直指父亲在南京国子监的李纨。

李纨闻言失色，忙劝，“你如今是荣府之主，自是与她们不同。你怎能如此自贬身分？”

“若非贾府落罪，如今我就是与她们一般。这主母之位，也不过是浮萍着岸罢了。”黛玉看她一眼，只是淡淡道，“眼下我有些体己钱，见她们身陷泥沼，只是出手一助。你且想想，那日抄家，为府中婚事送礼的宾客多少，最终还不是一夜散尽？若不是湘云妹妹夫君奋力相助，我们如今还会安坐在此？”

她顿了顿，缓缓道：“我今日所为，不是博同情，也不是感情用事。我只是明白了这世道残酷，人情冷暖。若我有余力，不妨结下善缘。谁知道哪日荣府若再陷困局，能否有一个人记得今日这一份情？”

片刻沉默，李纨终于轻声叹了口气，回旋道：“我不是要拦你。我只是怕你太孤行。这世上的人，可不是都能明你心的。”

史湘云并未回去，毕竟这些人中确实有与她相熟之人，此刻也不再避嫌。

她坦言道：“你既已救她们，自然不能半途而废。但这些人不是寻常下人，未必受得了府中规矩，倒可能添乱。她们出不了多少力气，诗书女工倒在行，可咱们眼下需要的是能下地、能管事的人手，不是只会吟风弄月的小姐。”

李纨也轻声附和：“她们往日比咱们还尊贵些，叫她们听命只怕困难。若她们心中不服，岂非麻烦更多？”

黛玉合上人丁册，沉思半晌，终道：“若府中实在不好安排，便出外置业，养工养人。让她们各自谋事养身，过得去也罢，做得出也罢，总强过困守内院。”

史湘云闻言一震：“你是说……你要另起炉灶？”

“也可以这么说。”黛玉轻声道，语气不显一丝踌躇，“既然庇下她们，那就送佛送到西。也算为将来的荣府多留一条退路。”

李纨瞧着还是带着不安，黛玉语气柔和几分：“我知珠大奶奶是为我好，只是我觉得立身并不一定要靠藏锋。”

她顿了顿，目光一一扫过三人，声音极轻，却又极坚定：“你们放心，我既是府中主母，便该先定府中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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