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花旗参炖瘦肉
关于林予星的小时候,黎嘉年从黎欣那听说过,事无巨细,发生在那个年代,再去回想,多少有种做梦般的荒诞感。
在深城读书时,需要花个几万买学位塞进学校读书。
回到山城,仍然要面对同样境地。
没有钱,没有关系,就没有书读。
小孩太多,家长坚信棍棒底下出孝子。
一个班六七十个学生是常态,老师掌箍体罚也是常事。
在父亲即将再婚前夕,林予星回到了母亲身边。
她撒谎、造谣、扭曲事实,在一次暑假跟随母亲离开深城,再未回去过。
深城,这座城市从小带给她的只有压抑。
设立经济特区与她开始记事的时间不过相差二十年。
二十年还不足以改头换面。
她在这座城长大,抬起头看到的永远是灰扑扑的建筑,像被车尾气包围,笼罩在一层灰纱中。
读不完的书。
每天需要背诵的单词。
电视上播放的《翼年代记》是灰色调。
无法共处的朋友,中途转学的藏区学生好奇接触下,学会的几句藏语长大后忘得一干二净。
连同她本该会的粤语,在周围皆是客家话的围拢中,慢慢就忘了如何讲。唯一没忘的,是靠着TVB剧知道其中意思。
于是造成现在林予星会听不太会说。
想再学会,倒是不难,但想练到从前母语级别,多少有点阻碍。
在山城的十年,时间抹去她曾在深城生活过的痕迹,一点一滴将她变成属于这个地方的人。
林予星错过深城高速发展的年代,窝在深山中长到成年的时间里,性格也从活泼变得内向。甚至连年末总结,老师都在小本子中写下一行字:过于孤僻不合群,望来年改变。
“你后悔跟你妈妈回去吗?”黎嘉年问。
他不知道,他问出的这句话,熟悉林予星身边的人都曾问过。
你后悔吗?
后悔没有留在深城。
后悔到那教育落后,思想封建的山城吗?
林予星摇摇头:“没有。”
她从未后悔回去。
如果不回去,她不会有一段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山村时光。
也没有办法认识程芷琳,更没办法知道自己未来想要什么。
春季耕种,夏季看雨。
秋季秋收,冬季歇息。
林予星印象最深的,是外公曾在别家抱回来的小黄狗,可惜没撑过狗瘟,葬在柚子树下,那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
彼时,她已经回到母亲身边,去镇上读书,每个周末都会由母亲开着摩托车碾过黄泥路,送去山上小小的黄土屋,那有一片果园,是她的乐园。
小黄狗死前撑了两日,外公说它就等在家门口,熬着熬着,没熬到她回来,等发现时,身体已经僵硬。
就走在她回来的前一晚。
头发还未全白的外公在柚子树下挖了个大坑,又铺了生石灰,小黄狗就这么安静地消失在林予星生命中,也安静送走她的童年。
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个毛茸茸的身影蹲在土屋前等待她回来。
后来外婆生病,果园卖掉,由他人承包。
那么大一片果园,三块池塘。
未熟的李子、桃子、柚子、香蕉,打包价格一万出头卖出。
她彻底失去童年踪迹。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沉在负面情绪中无法走出。
好景不长,又过了几年,外婆因哮喘离世。
自卖掉果园后外婆身体便已不是很好,瘦瘦小小的人提前拍了遗照,自外婆去世后就放在灵堂正中,默默注视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
外公曾买来逗林予星玩的拉琴人偶拉着《梁祝》,放在照片前循环不息。
在她印象中总穿着花紫上衣黑长裤,戴着氧化成黄色、竹片编织斗笠的老太太忙碌一辈子,在她心口上扎下一根针后什么都没留下。
在医院时,母亲赶自己走,不想让自己看到。
可林予星不听话,站在走廊外,透过半扇开着的蓝色窗户,鼻息间全是消毒水和苦药味道。
医院护士拉起蓝色不锈钢折叠屏风,隔绝病房中其他人视线,唯独没有隔绝她的视线。
老太太已没有血色,面上笼罩着雾蒙蒙的黑气,浑身皮肤枯黄,仿佛秋日落叶。
方方正正的病床成了刚刚洗净的盘,她落在盘中,时间腐蚀掉她的青春、她的声音、她的故事。最后她大张着嘴,努力想要喘上最后一口气。可来不及吸气,浑浊的眼珠倏然溃散,像被捅破的青蛙卵,黑色瞳孔骤然蒙上灰浊色。
不再挣扎着呼吸,不再试图喘气。
在周围儿女放声大哭中与世长辞。
老太太吐出的最后一口气化为祠堂中的香火,尸身燃烧,化为骨灰盒葬入椅子坟中。
阳光照常升起,夜晚总是降落。
老太太去世后第三天,林予星见到自己外公。
本着生肖相冲者回避的习俗,外公并未见他妻子最后一面。
他坐在母亲租来的出租屋中,一根又一根抽着烟。
苍老憔悴的脸上提不起半分笑意,身形佝偻,如同棵被蛀空的老槐树,将所有重量都压在在藤椅上。
外公看到她,皱皱巴巴的脸上半张脸不动,下半张脸却诡异地往上弯,不等他完成这个笑容,浑黄的眼珠骤然落下泪,沿着皱巴巴的眼圈落在地上。
相依相伴几十年光阴,从青葱岁月到古稀之年。
外公想的是什么呢?
是十几岁参加志愿军战争,少年意气风发归来,遇到外婆时的青涩。
是□□时二人搀扶南下,带着家当和孩子来到山城定居。
是生活磨灭爱情过后的一地鸡毛。
还是往后余生的孤独?
林予星读不懂的那滴泪,随着风干蒸发,渐渐撬动死亡认知。
母亲在外婆去世后愈发忙碌,做椅子坟墓需要不少钱,六个子女分摊下来也要一千块,让本就贫穷的小家雪上加霜。她开始没日没夜加班,回来还要做饭。
林予星帮不上母亲什么忙,只能替她备菜洗菜洗碗。
她不喜欢家里的高压锅,煮沸时总发出尖锐声响,下一秒就会爆炸般,可母亲偏偏喜欢用它做各种炖煮物。
做的最多的是花旗参炖瘦肉。
母亲不懂怎么爱她,只会买一堆滋补物半是强迫半是责骂要她喝下去。
红泥炖盅没有把手,林予星没有长茧的双手需要深入滚烫的高压锅内,隔着湿帕子把它拿出。
一次,两次……
三次,四次……
烫到指尖发红也无法顺利拿出。
母亲将她推开,骂骂咧咧拿出另外一条湿帕子,轻而易举就将炖盅放在快被蛀虫蛀空的桌上。
小盖子掀开,里面积攒的热气如同一团软乎乎的云,缭绕在盖上,散在空气中,逐渐消失。仍冒着气泡的清亮汤面油花很淡,将长满霉菌的厨房框入不规则油面。
花旗参的药味与炖出浅色浮沫的肉味交织,盛出一碗清亮黄汤,这次连同汤渣都不能剩下。
配料简单,没有放调料,微微苦的参汤入口后立时化为清甜,与炖煮的瘦肉和参片一起咀嚼,会越嚼越香,嚼成差不多能吞咽的程度甚至能品出几分药材本身的清香。
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必须吃一次。
母亲不知哪来的执念,或是听了哪家老人说的话,非说这样养生,能治好她的贫血。
长大后林予星才知道,自己或许真有两广地区最为常见的地中海贫血,所以肤色比正常人白些,她没有去确认,想着死不了就不花钱去治了。
这么想着,她便也就这么稀里糊涂长大。
回看十几年间,母亲对她的爱藏得太深,以至于不去细想便无法觉察。
是的,无法觉察。
母亲的爱就像被药汁泡过的鞭子,当无法承受生活的苦,精疲力竭时,母亲便会举起鞭子打在她身上,发泄情绪。残留在鞭上的药汁却融入伤口,日复一日化为麻药,让她忘记身上曾有这么一道伤口。
疼痛、谩骂、压抑,是她童年最多感受到的情绪。
到了冬日,这种情绪会随着冻疮长起化脓,到气温转暖才会慢慢变成血痂脱落。
印象中的母亲会喝啤酒,喝客家娘酒,小酌怡情。
偶尔中个码,捡到现金便是母亲最快乐的时候。
"妹儿,走,带你去吃牛肉丸汤。"
用三个月工资攒下的摩托车沉重却稳当,林予星那时还小,爬上摩托车的动作笨拙且慢。母亲调整完后视镜,就会用她那缠满止血贴的双手将林予星扶到自己背后。
她们用捡来的十块钱花上五块去附近摊位点上有十颗牛肉丸的清汤,其中两颗还是看摊子的阿姨送的。
——那是母亲的小姐妹。
每次见面,她们都会聚在一处说起林予星如何如何难带,一日三餐吃了这么多却不长肉。以此为开头,再说起最近制衣厂近况。
林予星听着她们说话,努力吞下那过于滚烫的牛肉丸,烫地忍不住流泪。
母亲骂她没用,问她究竟哪里烫,说完拿过塑料勺吃下一颗,在肉丸摊老板回来时消灭那两颗多出的肉丸。
见摊主老板没觉察,两个大人才对视一眼,孩子偷糖那般相视而笑,默契聊起从前。
二十年前山城因着有廉价劳动力,吸引大批中间商拿着布料到此裁布做衣。
在那个年代,没有社保合同,没有加班费,做得好的按工时,宝妈和年纪较大的按件算。
母亲只读到六年级,小学都未毕业,出去闯荡第一站就是深城。彼时深城也在开发阶段,环境比山城还恶劣几分,八个人十个人挤在宿舍,洗澡在公厕,需要提防随时会破门而入的流氓进来偷看。
在这待遇下,母亲几经辗转回到山城,在此地扎根。
靠着没日没夜的工作干活撑起一个小家,头顶灯管若是闪烁,便会影响视力,专注一旦被分散,缝纫机针尖会毫不留情扎过指甲,将手指扎穿,在布上迅速印下血痕。
这样连轴转的工作与生活,母亲过了二十余年。
从头发乌黑到生出银丝。
抗老的油皮生出皱纹。
肚子上的圈圈也渐渐松垮,悬在裤腰上,像融化的冰淇淋,堆积在边沿。
尽管母亲已如此努力也并未得到她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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