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樾璱馆

羲和街人愈发多，叫卖声此起彼伏，孩童的笑声穿透整条巷子。茶肆里边的说书先生讲得绘声绘色。

江媣路过一座盘龙四角檐亭，里边坐满了人，围在中心的人身着雪青缠银棉袄，手拂长须，提起一枚茶壶往嘴里倒去，饮完眯着眼一副餍足模样，旁边的婶子去扯他衣袖，喊道：“接下来呢？”

老人拂开她的手，慢悠悠道：“莫急莫急，且听老夫慢慢道来。”

“豫王呀十四年前就站在这座亭子里，面朝运河。”长须老人说着摆出口中人的模样，背手长叹口气，“说‘如今之计只有开发前朝留下的运河了。此事本王会与陛下请奏的，大伙放心，本王与大家共患难。’”

人群顷刻发出一阵轰鸣。

“豫王殿下好帅！”

“豫王是我们的大恩人！”

“感谢豫王！”

诸如此类的话不断从方亭传来，春谱闻言不由得一笑：“豫王殿下可真受宁州百姓爱戴。”

“可不是嘛，一路上走过来全是喊豫王的。”秋傅感慨道，“豫王也的确是个好王爷，还在京城设了山庄，专门收留走投无路的孩子。”

说着她突然噤声，看向江媣。江媣未注意到她的目光，也跟着说：“豫皇叔比起父皇可是要温和很多了。”

小时候，豫王每每入宫，瞧见她总会给她带点外边新奇的小玩意，有时候是装着萤火虫的罐子，有时候是糖葫芦。

所以，她总是期盼豫王入宫。只是越到后面，她总觉得豫王看她的眼神不同，比如那双浸满了笑意的眸子，时常深不见底。

大街远处的人群发出尖叫，随即混乱起来。隐约听见几道锐利的谩骂声，江媣望去，乌泱泱一片，为首的男人用力抽着马鞭，嘴里喊“驾”，全然不顾周围百姓，好些个人险些遭受褐马踩踏。

江媣冷眉看向马上的人，一身绿色玄金官服，眉目锋利，骏马擦过她身前时，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引得春谱秋傅二人直直往后退。

“你他妈不看小孩啊？”男人额头暴起青筋，破口大骂，手里抱着险些被撞上的孩子，孩子呜哇大哭起来。

人群里另一个男人也出声呵斥：“当官府就可以无视百姓，草芥人命吗？”

扬起马鞭的男人听后身形停顿片刻，稍加减速，语气里是毫无愧疚的嘲讽：“是又如何？”又用力一夹马腹，在视野尽头化作一个黑点。

“你……”抱着孩子的男人喘着粗气，双目猩红，死死瞪着官兵远去的方向，直到肩上的孩子轻轻环住他涨红了的脖子，他才平息下来，托着孩子的后背上下检查，“方才有没有哪里磕着碰着？幺幺，不怕啊，爹在。”

“没有……爹爹，我没事。官兵好吓人呜呜呜呜呜……我以为差点就见不到爹爹了。”小孩抽泣着，豆大的泪珠一滴滴掉在地上，男人肩膀处的布料浸湿了一大块。

“当真是欺人太甚！”春谱愤慨，“公主，奴婢去……”

“报官”二字还未脱出口，她就顿住，那些人可不就是官府的人！

官官相护，官府欺民，民去何处申冤？

官府的兵马过去，人群又恢复了热闹，小贩还在卖力呦呵，说书先生还在眯着眼手舞足蹈，看客还在屏气听故事，丝毫看不出方才竟有冲突发生，百姓们似乎习以为常。

江媣心下叹气，知府随意扣下朝廷命官，官兵践踏人命，这宁州内里怕是早已腐烂干净了。

小孩的哭声越发大，好似要将受的委屈全倾泻出来，剔透的泪水顺着女孩的脸颊滑落，她蜷缩在父亲的怀里，双手紧紧握拳，被她揪起的衣料成褶子状，头上的两个小揪揪耷拉下来。

“爹爹，我们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小女孩哭地上气不喘下气，“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等待小女孩的是长久的沉默，男人一时不知所措，只能无声拍抚小女孩，试图以这种方式安慰女儿。

“咚咚咚”划破了长久的寂静，小女孩面前出现了一个拨浪鼓，鼓面用软皮革，绣着一只遍身通红的八足两角怪物被几个孩子手中的爆竹吓跑，落荒而逃。

小女孩噤声，一双通红的眼眸愣愣望着江媣手中的拨浪鼓，鼓两边的红绳随着她的摇晃，像小女孩头上的揪揪，焕发勃勃生机。

小女孩接过江媣手中的拨浪鼓，怔怔看着她，抱着她的男人推脱道：“姑娘，这怎么好意思。”

江媣摇头，拿过帕子手极其轻柔擦拭掉挂在小女孩脸上的泪水，小女孩直觉着脸上有些痒，她慢慢开口，回答了小女孩未曾得到回应的问题：“很快就结束了。”

“为什么？”小女孩喃喃道，眼神痴恋般留在她身上。

“因为我来了。”

“轰——”男人赶紧抬头一看，天上浮云聚拢，灰沉沉一片，偶有几道雷电闪过，明明还是正午，明明方才还是晴日，转眼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周身又有几道惊呼声。

“快，下雨了。”

“好好的天，诶！我的被子还在院子里。”

男人下意识擦掉额上的水珠，抱着孩子就要往院子里跑，突然额上一暗，一把油纸伞递到他跟前。

“别淋雨了。”秋傅见男人接过去，不多犹豫，小跑到江媣跟前，男人这才发觉刚才给女儿拨浪鼓的青衣女子已经离开了这里，此刻站在不远处正等着另一个人汇合。

春谱撑着伞站在花岩石阶上，看见秋傅的影子往前走几步去接她，廊亭和羲和街头不过十余米，秋傅拿过帕子擦擦脸，笑着挽住春谱，往方亭里走。

“幸亏公主明智，提醒我们带油伞。”春谱收起湿漉的油纸伞，雨水顺着伞面“嘀嗒”落在地上，“十二月都过半了，天气怎么还和夏秋一样起伏不定呢。”

“最近这些天，我瞧得古怪的很。和往年简直不能相比。”秋傅赞同春谱的说法，往木廊里指了指，“往这也能走。”

见江媣有些惊讶，秋傅忙解释道：“早上婶婶同奴婢讲的，婶婶领着奴婢绕廊子生生转了一圈呢！”

江媣闻言点头，打趣道：“我们秋傅可真招人喜欢呢。”

秋傅“诶呀”一声，脸颊泛起微红，直冲冲往前走几步，然后扭头说：“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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