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房杜(三)
贞观十五年的夏秋之交,我向城阳公主兑现承诺。
为了给她一个接近外族卫士们的正常理由,我向尚书都省提出申请,希望有人负责降部女眷的生活保障。我是做不了妇女工作的,我需要帮手。
东宫理所当然地推荐了她,她就这样成为我的同僚。
刚刚参加工作的人总是精力充沛,活虎生龙。她每天来得比我早,走得比我晚;我拉着个脸又困又累,上衙就像上坟;她逢人三分笑,很快和突厥妇女们打成一片。
城阳公主兴奋地问我:“你知不知道我最羡慕的人是谁?”
“……我?”
“那倒不是。我最羡慕我们家小十九,晋阳公主,你认得罢?”她才不管我认不认识,她就是想要宣告天下:“十九跟在阿爷身边,每次阿爷与臣工生气,她都安慰他们。你被她安慰过没有?”
没有。
我甚至没资格单独面圣,连挨骂的机会也没有,我级别不够。
城阳公主徜徉在自己无尽的幻想里,整个人就要开花了:“许多人被阿爷骂过,便不知道怎么办了,于是会去找十九求救。十九比我小,却这样厉害,希望我以后也可以这样呀……”
我捂着肚子笑道:“你知道现在新罗国和倭国都是女皇帝么?还有女子能做皇帝呢,公主的前程不得了哇。”
她很像林邑国进贡来的绿鹦鹉。那鹦鹉来到大唐之后高兴极了,觉得自己成了天|朝上国的鹦鹉,每天在西海池上翱翔。
可西海池也不过是皇宫里的池塘,四外高墙,不过是另一个大一些的鸟笼。
逖之起初不愿意她来,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许多次我们忙得忘记时间,原本以为赶不上吃饭,逖之早早为我们准备饮食。他知道我不懂服侍公主,连虾也为她剥好了。
如果不是亲眼得见,我根本想象不到逖之做哥哥的样子:
“你既然来了礼部,我就要对你负责。你只管听容台的,他教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倘若你再有哪些危险的事做出来,我一定骂你。”
公主感动极了,眼含热泪地称呼他:“好哥哥。”
我分明感觉到逖之心里很美,嘴角也压不住。可他就是这样的,嘴上永远毒得恶心:“好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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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太子有他妹妹半点进取心就好了。
可他没有,作为主君,太子连魏王也比不上。
魏王永远积极争宠,无孔不入,见缝插针,旨在让圣人随时注意到他的出类拔萃。而太子仿佛睡着了,东宫就像一汪沉静的湖水,投掷一块石头下去,掀不出半点浪花。
《括地志》原名《魏王泰坤元录》①。贞观十一年,太子承乾总攥编撰《汉书注》《孝经义疏》,没过几天魏王便旱地拔葱,为自己寻了这起浩大工事。
但凡提到魏王,遗义一准没什么好话:“你若也臃肿到他那个地步,你也天天没事在家瞎琢磨,秦始皇陵朝哪儿开都能让你猜着。”
房家二郎遗爱是魏王府的中郎将,孔武有力不学无术,在弘文馆念书期间被找过一百多次家长。
房玄龄曾眼含热泪执他双手:“若有不义,莫认为父”。可他跟了魏王,多出许多表现自己的机会。
为编纂这样一部舆地巨著,房遗爱奉命分道诸州,遍寻图经志书。魏王请来满朝通晓山虞百泽的臣工,历时五年苦心孤诣,终成全书五百五十五卷整。
临呈稿,工部全体臣僚被请去勘校。萧锴望着书名皱起眉头,直肠直肚地说:
“魏王,泰,坤元,还录。下官没别的意思啊魏王,可你是不是也太明显了?”
魏王虚心纳谏,更书名为《括地志》。
遗义比他二哥不知道强多少倍,朝中人常常以“小房杜”比肩“大房杜”,其中的小房便是遗义。褚师傅对遗义也是抱有期望的,师傅期待遗义成为下一个房玄龄。
可圣人从来不曾分配给东宫什么庶务,遗义自打入仕以来,半点正事也没做过。他不是陪太子假扮突厥人,就是陪城阳公主打发时光。
遗义和城阳公主相处得好,公主为太子做衣裳,遗义就为她踩纺车,两个人仿佛一对温馨的小姐妹。如今连城阳公主都搬回宫里,遗义连个说心事的人也没有。
至于楚石,楚石根本不理解遗义的心事,楚石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心事。
他自己每天乐呵呵地找契苾练箭,把遗义愁成拉磨的驴:“这样下去不行,以后谁还愿意为东宫做事?咱们得让大伙觉得跟着太子有前途啊。”
所有敕碟都要经过门下省,于慎言对遗义如数家珍:
“本月的大事有:大力打击长安城人口拐卖问题、谴责突厥乙毗咄陆可汗、疏通大运河永济渠沿段、祭祀陕东道大行台右仆射殷开山。东宫想干哪个?”②
遗义以为我这就要出远门,想与我一起:“你什么时候去突厥?”
我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可是:“圣人说不用专门跑一趟。他骂得难听,万一对方恼羞成怒,可能会射杀我。我已将敕碟寄给安西大都护,请他带着兵去谴责。”
遗义沉思道:“这个永济渠嘛——”
于慎言道:“永济渠南引沁水,北通涿郡,需要一千五百个工人。将作监已经出发了,你可以飞鸽传书让萧锴等等你。”
“至于人伢子么——”
于慎言道:“长孙太尉今天在独柳树刑场监斩,估么着快进行到曝尸示众,你现在去还能帮他收拾收拾。”
遗义拍案而起:“我就不信了,东宫这么多大活人凭什么在家待着!”
精神可嘉,但下手太晚。六部按部就班井井有条,谁会愿意东宫横插一脚。
礼部已有了城阳公主,遗义暂且放过我,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
圣人非常不轻易砍人的头,刑部与大理寺倘若判处死刑,需要在两天以内反复上奏五次③,由《贞观律》编辑部组织专家学者协|审,保证犯人坏得没有半点值得挽留。
“此人殴打父母、污人妻女、伪造钱帑、通敌叛国。乖乖,他必须死。”长孙无忌理解遗义进取的心情,温柔地安顿他:“你自己玩会儿,想吃什么自己拿,叔叔先去杀个人。”
审行向来一本正经,为遗义提出诚恳可行的建议:“房四,你不通经济,也不知帑藏。西域贸易赚的钱不可以直接援助贫困县,朝廷的转移支付不能靠商量。”而后又道:“岭南道倒有几个县缺人,东宫要不扶扶贫?不失为一条擢升的坦途。”
叔玉对遗义招手,道:“你带人来我这,我正缺给马接生的。好歹是门手艺,万一你们日后坐罪免官,也有一技傍身。”
这原是遗义用来挤兑人的话,眼下他有冤无处诉,只身撞南墙,气得就差以头抢地。
“褚师傅,你做什么去?”
“秘书省请我做顾问,看一看前朝的史书编纂得怎么样。”褚师傅笑眯眯望着他,“怎么啦,想看哪一个朝代的?”
遗义吞了口唾沫,道:“师傅,你们还缺不缺人?”
“眼下在整理《五代史志》,倒很缺人手④。嗳,你可以一起来,总纂官是于侍郎。”
遗义双眼放光,激动地说:“真的啊!”
“当然。我们需要梁陈齐周隋的高官子孙分享皇室秘辛,许多事只有世代簪缨、陪王伴驾的人家才晓得。尊祖当年高就?”
“……县令。”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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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阳公主微笑道:“我来接房四哥回东宫。”
鸿胪寺公廨,我的书柜后传来沉闷的声音。遗义说:“我不。”
“房遗义,我数到三,别让我生气。”
“我不。”
“三。”
“出来了,怎么着?”
遗义已在我这里藏了三日,不说话不用饭,渴了自觉到我案头拿水,自己闷头读他根本认不得字的书。我知道他心里难受,几次邀请他找遣唐生打马球,他压根当我不存在。
公主为他拿了一身干净的官服,又搬走我案头的公文,自身后变出一屉食盒来。她在建筑方面绝对有些天赋,很难想象她如何在我脑袋差不多大的食盒里塞下八碟菜,底部暗匣中还躲着一瓮蹄花羹。
“没给你带,不好意思啊薛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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