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合款
崇祯七年三月二十六，中古田。
因尹子奇亲自送来杨文煊的信，大同社西延支社的三位理事在中古田第一次聚首。
尹子奇强调着信中重点，“杨社长说，水泥路建成，若以畜力运输，快则一日，慢则一日半，即可从葛麻坪运粮至中古田。
“但支社不能因此忽略农事。十万古田乃至城步五峒，或在高山，或在河谷。高山则可推广土豆作为主食，种植萝卜作为蔬菜。
“河谷与山外相同，以兴建水利、开沟排水、种植绿肥、改良土壤、起垄栽培为重点工作，旱地可多种红薯、玉米用以补充主粮。
“此外，古田可试种从西洋番人处买来的新种菾菜以及黑麦草、白三叶等草种。新种菾菜可制糖，黑麦草等可用来养殖牛、羊、马等牲畜。
“若能成功，古田当有畜牧、制糖及林业三大产业，又有水泥路沟通外界，民生将大为改善，山中苗瑶亦是人，也想过上好日子，不会不动心。”
佟香玉也已将杨文煊的亲笔信看完，神情如旧，并无半点惊讶，“如此看来，杨社长仍希望与山中苗瑶和平共处。”
彭庆云不咸不淡地说道，“我们与苗瑶并无深仇大恨，若能和平解决，更能彰显我社深得人心。”
尹子奇看着彭庆云，脸上显出些许玩味的笑，“彭理事说得甚是。”
佟香玉对两人的反应更不意外。
西延支社明面上是为整治山中苗瑶而来，暗中却在为另一件大事做准备，是以三位理事的人选杨社长是费了心思的——
尹子奇是个很有自己主意的人，但却放在西延主持工作，更多是与官府的人打交道。彭庆云则是个随波逐流之人，偏偏手握护乡队这一利器。
从一开始，杨文煊就不希望山中发生过于激烈的冲突。
但这仅仅是大同社的想法。
“杨社长也说了，我们不挑起争端，但也不怕打仗。”佟香玉语气罕见地硬起来，“最近几日，在外测绘的人员多次遭遇袭击，我们不能忍气吞声！”
尹子奇直起上半身，“佟理事，你准备如何反击？”
彭庆云神色微变，张嘴欲言，却被佟香玉的话堵了回去，“彭理事，且听我说完。”
彭庆云闭嘴，尹子奇眉目间满是期待，佟香玉却是笑道，“我的想法恐怕也不能如尹理事愿。我想，召集诸峒合款。”
“合款？”
彭庆云一脸疑惑，尹子奇则多为惊诧。
城步，以及临近的兴安、义宁、全州西延等地苗、瑶峒寨，皆有合款的习俗。
所谓合款，即各峒寨聚在一起，制定出调节内部纠纷、处理对外事务的款约。
合款范围有大有小，大的有湘桂黔三地山区上百峒寨的大合款，小的有各峒每年一次的峒内合款。
各峒寨会在款约基础上建立一支维护区域内族群利益的武装，其首领便是峒寨出席会议制定款约的款头。
款兵有款粮供养，并配有兵器，平时也如寻常峒民一样耕作，遇到威胁时才由款头率领抵抗外敌。
但合款建立在苗瑶等落后山区所残余的原始公社制度遗存上。
随着封建王朝加强对苗瑶地区的控制，山中苗瑶族群加速汉化，各峒寨头领成为封建领主，乃至更进一步变为大地主。
到如今，各峒寨款头集王朝土官、地方领主、大地主等身份为一体，曾经的公田变为他们的私田，而款兵也不可避免地沦为他们的“私兵”。
甚至有峒寨被编为里甲，其款兵反倒成了朝廷的“官兵”。
合款制度随原始公社的彻底消亡，以及封建王朝的忌惮、防范和打压，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溃，已不再会有跨县域的大型合款。
最近的一次不大不小的合款，是在嘉靖十年，其时城步五峒四十八寨派出代表在莫宜峒的白水田鸭婆田合款。
自此以后，城步也没有过较大规模的合款。各峒各自在峒内制定款约，地点即嘉靖款约中约定的某地。
“先礼后兵，”佟香玉解释完何为合款后说道，“先尝试在古田与他们合款，立下规矩。若是他们不愿，或是合款后阳奉阴违，我们再出手惩戒。”
彭庆云很想反对，但见尹子奇一副蠢蠢欲动的姿势，就知道自己的想法定会被否决，干脆闭了嘴。
“佟理事，你说你，看着温婉可人，一出手便这么狠。”尹子奇有些兴奋地说道，“先礼后兵？你这简直是在打他们脸！”
佟香玉没接尹子奇的话茬，“尹理事、彭理事，你们若不反对，合款时间便定在四八节。”
……
蓝慧小心翼翼地扶着扶城峒的蓝峒主从兜轿上下来，嘴上却也没半点停歇，“峒主，你慢些。坐轿子进古田城便是，你硬要走进去……”
蓝峒主置若罔闻，稳住身体便跺了跺脚，惊奇道，“这便是水泥路？当真有趣。”
路上许多人有意无意地看过来，蓝慧低下头，压低声音道，“峒主，好多人看你哩！我们快走，免得遭人笑话！”
蓝峒主却不以为意，“笑话？笑话算甚么？你家小姐要合款，传遍了绥宁、城步、义宁、兴安、全州等州县，还让我来主持！
“一个客边人要召集上百峒寨合款，叫我等峒民的面子放在哪里？我过来主持，不知多少人骂我不要老脸奉承大同社。
“跟被人当做叛徒比起来，笑话算得了甚么！”
蓝慧一听便急了，“老峒主，你怎能这么说！大同社可不是以前的官府，对百姓可好了！你可不是叛徒，你是峒寨的英雄！”
蓝峒主呵呵笑道，“有何不同？你家小姐以后不做大官么？你家社长往后不当皇帝么？”
“做大官当皇帝又如何！”蓝慧气愤不已，“我可是亲眼看着武冈好多人从吃不饱到有余钱买肉吃的！
“大多数峒民过得可不比山下的穷汉强，只要让山里峒民不用再挨饿挨冻，不管大官还是皇帝，都是英雄！”
她越说越激动，“峒主你不想来直说便是。我家社长，我家小姐，从没强逼过任何人。你既然来了，何必……”
“峒主！蓝婶婶！”
清冽的男子声音打断了蓝慧的话。
蓝峒主喊了声“佟理事”，蓝慧立刻转头看向声音来的地方，只见佟香玉、杨通钧以及彭兴等人慢步走来。
“小姐！”
蓝慧欣喜不已，却又不得不扶着蓝峒主。
佟香玉眼中也满是喜意，嘴上却在批评蓝慧，“老峒主愿意来便是好事，不过发几句牢骚，你以后不准对老峒主这么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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