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浊浪未平
内院之内，檀香丝丝缕缕，却无法驱散那沉淀在空气中的腥臭味。
莫言枯瘦的手指抓着林岳明的手腕，在肿胀发黑、纹路凸起的经脉上探查着。
可令他心惊的是，指尖下所显示的，不是寻常病症的紊乱或者虚弱的脉象，而是一种诡异的蠕动感，就像是有活物在贪婪地吮吸林岳明的生机。
半响过后，莫言终于收回手。
“莫先生，我儿如何了？”
赵嫣的眼眸中布满血丝，估计是许久未曾休息过了。
莫言沉默地从药箱底层取出一根通体幽黑、细如牛毛的长针。
针尖轻触林岳明掌心的暗色疮斑中心，刺入寸许。
极其短暂的一瞬，针体流过一丝寒霜，旋即又恢复正常。
莫言拔出针体，置于烛火边仔细观察，又凑近鼻端嗅闻。
“蛊毒。”
他吐出两个字，打破了沉寂。
“也并非纯粹的蛊毒毒发，是蛊毒被强行引动，同时又被一股极其阴寒霸道的内息压制，两种力量相互冲突，以致于少庄主不时会有这种症状发作。”
“那位崆峒派的小兄弟只中了蛊毒，但是少庄主的情况颇为复杂，有些难处理，两种力量互相持平才暂时保住他的性命。”
“蛊毒？”
赵嫣失神地重复着，仿佛瞬间苍老了不少。
“难道真的有人……”
“这蛊毒名为‘血螭蛊’，据传是已逝的南疆蛊王生前所炼就的蛊毒，阴狠诡绝，饲之不易。”
莫言枯槁的脸上并无表情，声音却混杂着一丝激动与好奇。
“这另外一道内息更是诡谲多变，带着极为精纯的‘凝煞’之力。”
纵然赵夫人不通武学，但对于江湖之事也早有耳闻。
“‘凝煞’？这偏门的内功不是早就被封禁了吗？我的儿子怎么会……”
“夫人，多说无益，怕是有人利用令郎的身体养练邪物。”
“现如今令郎的体内两种力量相互冲撞，一旦失衡便会玉石俱焚。”
赵嫣的眼神深沉得可怕。
江湖恩怨，难道到了动用这种灭绝人性手段的地步了吗？
画面一转，赵嫣就将此事禀告给温大盟主。
这件事往小了说是心剑山庄的祸事，往大了说，是对整个中原武林秩序的挑衅。
温盟主何等好面子，就跟那个瘫在床上的林正阳一样，不管内里多么腐朽，也要坚持外在的体面。
“温盟主，还请您决断，为山庄众人讨一个公道！”
“先去看看林庄主和岳明贤侄如何了。”
温昊天居然意外地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彻查，这倒是稀奇了。
莫言还在内室照顾病人。
“莫先生，林庄主和林少庄主如何了？可有把握？”
莫言颔首，一边从药箱中取出一只白色玉壶和各种药物，一边回答温盟主的询问。
“林庄主只是急火攻心，慢慢温养就好。”
“在下手段有限，只能先压住少庄主体内的蛊毒和邪息。但这两种力量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尽快找出蛊毒的‘引子’和施法源头，否则……”
莫言语意未尽，手下动作行云流水。他将药粉与玉壶中的液体结合。
“此乃‘琼玉浆’，可以暂时麻痹蛊虫，配合药物可疏导表面邪气，只是……这也只是一时的法子。”
到了这种地步，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赵嫣扶起儿子的身体，端起药碗想要给他灌下去。
可在药汤接近林岳明唇边的时候，昏迷中的他肌肉猛得绷紧，紧闭的口齿间发出濒死的嘶鸣。
莫言顿时反应过来，他接过赵嫣手中的药碗，于千金一发之间避开林岳明口中的浊气。
“滋啦！”
莫言手腕翻转，趁林岳明痉挛反抗的时候，将药汁泼洒在其口中。
药汁接触皮肤的刹那，就如同冷水泼进了滚油之中，嗤嗤作响。
一缕缕黑色烟气从皮肉毛孔之中抽出，逐渐消散，林岳明的嘶鸣声戛然而止，紧绷的身体也泄了气，面上的虬龙般的黑纹逐渐淡化。
“好险！”莫言放下空碗，后背居然生出一层冷汗，“这邪息，竟然生出一丝凶性……”
赵嫣悬着的心脏终于放下了一半，听着莫言的嘱咐，唤来侍从，为林岳明擦洗换衣。
温昊天缓缓阖上眼睛，复又睁开，眼里只剩下强硬的决断之意，“彻查！纵使是掘地三尺，把山庄翻过来也要查出源头和凶手！查不出来，谁也别想完完整整地走出去！”
玄甲卫无声领命，刀剑之声铿锵有力，肃杀之气彻底环绕这个风雨飘摇的山庄。
***
温照雪穿过回廊，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之中，混杂着内院传来的药气与诡异。
她脚步轻缓，裙角拂过微湿的地面，无声无息，似夜行白莲。
回廊尽头，在那转角的阴影里，闪过一道银芒。
温照雪停步，蹲下身拈起那极细极轻的冰冷银针，其身光洁无瑕，唯有针尖透着一点微不可察的猩红色，在昏暗的烛火之下隐隐凝结。
这可不像是莫言先生的针……
前尘旧忆如同冰冷的潮水，毫无征兆地漫上心头。
母亲谢清商那张秀丽却总是笼罩着淡淡愁绪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午后，窗外月光惨白，空气之中也漂浮着清冷苦涩的药味，像极了此时萦绕在鼻尖的气息。
记忆中早已尘封的角落里，不仅是母亲尽心竭力的关爱，也是温昊天漠然的脸和权衡利弊后的袖手旁观……
温照雪眼底深处翻涌起极寒戾气，但过一会又极快地按下，只余下平静的“湖面”。
她不动声色地将银针收进袖袋，拂袖继续前行，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再继续深入，便是供奉着林氏祖先的祠堂。
烛火昏黄，映照着冰冷牌位上的光泽。
此时，山庄内的侍从都聚在厅堂和内院，无人看管这个算是偏僻的祠堂，除了她也无人愿意来这里。
温照雪独自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姿态虔诚。
她捻起三柱线香，动作舒缓圣洁，指尖微动，点燃香头，袅袅青烟升起，如同几缕无声的祷词。
氤氲的烟雾模糊了她柔美的轮廓，也掩盖了那双眸子的锐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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