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
大学毕业后,张若瑶先是回了荣城准备考公的。第一年没上得了岸,打算再战,可偏偏赶上胆结石手术,等她出了院养好身体,身上那股子斗志莫名其妙就散了,再也看不进去一道题。
她决心不考了,找工作。第一份工作干了三个月,第二份也是,刚过试用期,公司人事找她谈话,说体谅人与人性格不同,但希望她不要太内向,再放开一点,和部门同事融入进去,毕竟公司氛围是比较活泼的。人,总不能是一座孤岛。
张若瑶就主动提了离职。
回三姨姥家吃饭的时候,三姨姥和三姨姥爷说想把家里的寿衣店留给她,他们现在身体不行,守不了店了,刘卫勇在外面跑,一个人顾不了两头,问她愿不愿意接着?
张若瑶大口大口咽着面条,端起碗把碗底的黄瓜丝儿和鸡蛋都扒拉进嘴里,搁下碗说,行,干干试试。
她觉得无所谓,对她来说干什么都一样。
三姨姥教她上手,教她怎么和上门的客人说话,教她荣城这边的丧葬习俗和规矩。一年以后,张若瑶亲自操办了两位老人的喜丧,再之后,她就一直留在这个行业里,成了别人口中“干白活儿的”,天天和寿衣纸活打交道。
以上,所有的时间点,所有的衔接,都无比恰好,张若瑶不抗拒,觉得一切都像被推就那样自然。
回想她的大学室友们,如今一个定居在国外,一个仍在攻读博士,上个月才在朋友圈发了身披红袍的喜讯,还有一个坚信真爱可迎万难,刚毕业因为婚恋问题和家里人闹掰,可如今已经生了二胎,也算是心愿得偿,一家四口,生活顺遂。
好像身边所有人都正处于或曾经有过和现状做抵抗的时候,说得高级一点,是与命运交手,与生活纠缠,为了达成一个目的不可罢休。
很遗憾,张若瑶没有过。
就像人总会死,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她好像就是没力气去追求很多东西,只不过是乘着那股风,风吹她到哪,她就到哪,让她屁股砸地还是脸着地都可以。所以在表妹刘紫君面前她实在说不出什么一二三四的教育规训,刘紫君小小年纪都有人生梦想,至于冲不冲动,幼不幼稚,那都是后话了。
有一回张若瑶闲来无事,下载了一个看八字和星盘的app,app上显示她是“身弱”,身弱的人好像天生就是精力更低些,要多与自然接触,多去接收这个世界的能量,产生正向循环。她看了几眼,把app删了。
......
闻辽个子高,好像比她记忆里更高了,身形也宽阔了许多。
他似乎对架子上那个白玉的寿盒情有独钟,一直盯着看,眼睛越靠越近,借着灯光张若瑶能看清他浓长而微垂的睫毛,然后他再一转头,张若瑶看到的就是他圆圆的后脑勺。
这么多年过去了,闻辽不再是学生时代的板寸了,倒也没整什么花里胡哨的发型,就是短短的,没染没烫,还挺清爽的,衬衫衣领后露出一截后颈,上面仍是她眼熟的、那颗小小的痣。
张若瑶把目光收了回来。
“这个多少钱啊?”
明知他在没话找话。张若瑶不搭理。
“我加你个微信吧。”
闻辽摇摇手机,他看见架子边角缝隙里插了一张黑底名片,就擅自做主扫了过去,名片上除了二维码,后面还跟了数行小字:寿装寿盒,花圈,纸活零售批发,烧纸指导,表文代写,灵堂搭棚,灵车墓地代办,遗像制作放大,联系人:张女士。后面跟着电话号码。
闻辽问:“烧纸还要指导?怎么指导?”
张若瑶不稀得给他解释:“指导发论文,指导申国奖。”
“你可真没劲。”
“你有劲出去跑一圈。”
外面雨越下越急,公交车缓速驶过,后轮也像激起浪,马路上开始“冒烟”。
张若瑶下午一般会趴桌上睡一会儿,她想问闻辽,你还有事吗?没事儿走吧,可看到闻辽竟然在给那只白玉的寿盒拍照。
张若瑶问,你干嘛?
闻辽说,上网找同款看看差价,说罢还用手掌抹了一下那寿盒顶部,也是一摸一手灰,回头摊手掌给张若瑶看,意思是你这店疏于照顾,也太糙了。
这时玻璃门再次自外面被拉开,风携雨水和潮气一起扑入,雨打玻璃门有声声脆响,是同一条街开自选盒饭的任猛,拎了个保温袋,掸着身上雨水走进来。
“我妈让我来问问你,两天没过去吃饭了,咋的了这是?不舒服?”
任猛家的自选盒饭少说开了二十年,以前主要做那些出租车的哥的生意,前些年搬到中心医院对面来,十块钱一份,荤素不限,有汤有水果,因为比医院食堂划算,所以生意一直很好。张若瑶不做饭,直接在他家按月交钱,到了饭点就去吃,但昨天跟刘卫勇出去干完活没食欲,今天也是,只吃了四分之一个西瓜。
“我妈说你都要成仙了。”
任猛看店里有人,不好多闲聊,把饭盒放下就打算走了,今天送来的不是盒饭,是他妈在家里开的小灶,清炒丝瓜,西芹香干,还有鸡翅,任猛爸妈都可喜欢张若瑶了,让任猛来看看张若瑶是不是病了。
“大猛?”
任猛问张若瑶有没有垃圾,他给带出去,结果听见有人喊他,还是小名,拧头一看,店里站着的男人眼熟。
“......闻辽?”
眼睛都亮了。
闻辽眼睛也亮了,他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拳头朝任猛肩头一锤:“多少年没见了!”
张若瑶是在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俩应该是认识的。不仅认识,是很熟,当初在学校里闻辽身后的那一群小弟,任猛就是其中之一,因为任猛上学早,比他们都要小一岁,所以一口一个哥啊姐啊的叫着,想想好笑,小屁孩子愣充社会人儿。后来中考结束,任猛去外地姑姑家读职高了。
两个男人差不多高,任猛是家里伙食太好,这些年胖了不少,也比闻辽黑了那么点儿,两个大汉就杵在张若瑶眼前,挡光。
“哎?你俩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闻辽说:“我刚回来,刚碰上。”
两人就站在她店里热切地交谈,任猛是真的很高兴,闻辽脸上的激动看上去也不像假的。
闻辽问任猛现在干什么呢?任猛说还能干啥,就干家里的盒饭快餐,一年倒也能对付个十来万,又问闻辽你呢?这些年在哪混呢?怎么样啊?闻辽说,我啊,就瞎混呗。
任猛这时候挺了挺腰,反倒摆出一副他是哥的成熟款儿来,说闻辽,三十多了,可不能再混了,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等成家了上有老下有小,压力大着呢。
男人嘛,男人得担责,我这一天到晚守着灶台都要累死了,真的,那也没办法,我爸岁数大了,掌不了灶了,我妈现在就乐意絮叨,想一出是一出,前几天跟我说想出去旅游,我说你去吧,我给你报团,给她报了个八千块钱的七日游,她一听价钱又不去了,这老太太......我真是没办法,伺候着吧,不然怎么办呢?
......
张若瑶用不锈钢勺子敲了敲玻璃柜台。
铛铛。
任猛这时终于住了嘴,他一只手还搭在闻辽肩上,回头冲张若瑶说:“走啊,我请客,不吃这个了,咱出去吃烧烤呗?我跟闻辽多少年没见了。”
张若瑶把饭盒打开:“你俩去吧。我要守店。”
“那走走走,咱俩先去,改天再一起聚。”
任猛不讲那些弯弯绕,揽着闻辽说先回去换件衣服,又说起后面小区一楼开了家烧烤,用的是核桃炭,胸口油烤的一绝,还说一会儿给张若瑶带点串儿回来。
临出门的时候闻辽撑开伞回头看了张若瑶一眼,朝她晃了晃手机。
她装没看见。
终于安静了。
张若瑶打开饭盒,挑着里面的西芹吃。
她不爱听抱怨,尤其不爱听那种充盈着幸福底色的抱怨,好像人生往前走,为了一样东西而放弃另一样,是一种无奈之举,是被迫牺牲,是勉为其难。浪子回头收心了,是因为要顾老婆孩子了,人到中年阉割掉一些爱好,是因为上有老下有小了,刘卫勇也是,刘紫君两岁的时候刘卫勇离婚,同一年,他开始做礼仪师傅,在那之前他可是最看不上做白事的,觉得给死人穿衣服掉价,后来被人知道了便打哈哈,说他是没办法,他无奈得很,是为了要养孩子。
真是这样的吗?你晚上回家抱着闺女亲个没完的时候呢?
张若瑶没什么闲心探讨哲学,她只是觉得很多无奈其实都算不得无奈,不是家庭或孩子阻碍了你实现精彩人生的脚步,而是因为你的主动追求。
你追求一种幸福,然后得偿所愿,那么做出一些交换就是理所应当的事。要知道有得选这三个字本身就是一种幸运,有得选,证明你还有索取或放弃的权利,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不可做选择的事。命运之中很多馈赠和惩罚,可是不经你同意的。
任猛今晚连发两条朋友圈,显然是真高兴,这才是真正的老友重逢,第一条是喝高了,发错了,发了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第二条是一张照片,照片里面两个男人同时举杯,大扎啤杯子碰在一起,配文:岁月是把杀猪刀哇!
张若瑶没给他点赞。
闻辽的好友申请刚被她通过,此刻聊天框在最上面,她点开闻辽的朋友圈,看见里面精彩万分,要么四宫格,要么九宫格,无需放大缩略图,仅凭ip定位就足以令人眼花,他基本就没闲着过,国内国外满世界地转悠,一身户外装扮张开双臂拍个背影,身前景色遥远,雪山静谧......种种一切显示出他优渥的经济条件及出色的精力。
合理,反正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朋友多,闲不住,好像这世界上永远都有事情勾着他。
张若瑶一个人坐在十足安静的深夜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开始努力在记忆里搜寻从前的闻辽,还有她和闻辽的最后一次见面。
是在他们高二的时候,冬天,某个周末,闻辽骑了辆粉拼黑色特显眼的死飞,去她校门口看她。
她和闻辽高中终于不同校了,他们中考都是超常发挥,俩人都进了市里前两百,可以在一高和实验中任选。荣城一高是最好的,但张若瑶最终选择了更远一些的实验,因为实验给她妈打了电话来挖角,承诺会安排进最好的班级,免三年宿舍费,一年伙食费,还有一笔小小的现金奖励。
家里倒也不是差这一点点钱,但张若瑶执意去实验,主要是觉得自己被“重视”,被“肯定”了,还因为实验中学住校,月休一天,那时正处青春期的她和爸妈诸多矛盾,渴望一些自由。
实验中学的饭是真难吃啊。
闻辽在一高也住校,周休,他每周末骑车往返四十多公里偷偷去给张若瑶送好吃的,新开的奶茶,肯德基,糖雪球,章鱼小丸子,还有他妈亲手摊的鸡蛋饼夹菜,再同她聊两句各自学校的事。
张若瑶每次隔着栏杆来见他都像做贼。
她不肯让同学知道她有这么一号青梅竹马,有那么一次被撞见,室友说,张若瑶原来你有男朋友,跟咱们班长一样高,好像还比咱们班长帅,她矢口否认,但心里仍有种微妙的轻盈和骄傲。
她把零食分享出去,静静听着她们谈论爱情。
年轻的女孩子们,当然是对爱情有幻想的。
最后那次见面,闻辽给她带了章鱼小丸子,但是老板把木鱼花错放成海苔碎了,张若瑶吃东西可挑了,不爱吃海苔碎,她嫌粘牙,只吃了一颗就推给闻辽,闻辽也不说话,就一颗一颗往嘴里塞,他好像不太高兴,张若瑶看出来了,问了一嘴,说你怎么了?闻辽不肯明说,只用鞋踢着自行车轮毂。
张若瑶说,你不说算了,我回去了。
闻辽扔了纸盒终于开口,下周你月休,去看我比赛吧?
他参加了市里举办的室内三人篮球赛,下周是半决赛。
张若瑶说不行,下周末要跟我们班长去给班里采购练习册。
闻辽忽然大声,说采购练习册缺你一个啊?你们班长连点书都搬不了?傻了吧唧白长一大个儿了?
张若瑶切了一声,说你不傻,你看谁都不如你。
——你知不知道我进半决赛多难?就是想你来看看,我求过你几回?
——求我干什么?我在场你能内定冠军还是怎么的?
——张若瑶你今天又气儿不顺了是不是?次次拿我撒火!
——你不乐意听你走啊!又不是我求你来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张若瑶率先没了耐心,转身要走,闻辽也转身骑上车,告诉张若瑶:“我以后不周周都来了,你零食省着点吃吧。”
张若瑶恨不能把那一袋子吃的从栏杆上面丢过去,砸他身上,她稀罕?跟谁甩脸呢。
后来想想,那天她和闻辽互怼根本就是话赶话,没来由的,可能是那个年纪情绪波动大,她其实很少对身边人有攻击性,她的刺向来藏得很好的,唯有对父母,还有闻辽,那些锋芒只有对待最亲近的人才会尽数闪亮。
张若瑶透过栏杆缝隙看闻辽骑车离开的背影,看他身上穿着一高的校服被风吹鼓,莫名其妙就哭了。
她那时并不知道那是她和闻辽的最后一次见面。
若是知道。
若是知道的话,她不跟他斗嘴了。
......
张若瑶闭着眼睛,感受周遭空气和气味。
她这些年有个小习惯,会闭上眼睛幻想自己回到往年的某一个场景里。寿衣店里除了黄纸和长香,永远有种挥之不去的陈旧味儿,似木头发霉,她找不到源头,可这味道又似曾相识,同样辛烈,贯穿一整段漫长记忆。
她和闻辽那次吵架之后,隔了一周,周六中午,荣城下雪了。
难得的月休,下午开始放假,她借了室友手机给闻辽发短信,还端着呢,心下来了,脸还下不来,就五个字儿:篮球赛在哪。
闻辽秒回,说祖宗,你想什么呢?早打完了,我在厂子食堂跟我爸妈吃饭呢,这不快元旦了么?厂子搞联欢会聚餐,我还看见你爸了,你爸还问我在一高成绩怎么样呢。
张若瑶问:你怎么说?
闻辽说:我说没瑶瑶好。
瑶瑶,切,瑶瑶是你叫的啊?
张若瑶又不觉得生气了,一抹脸儿,笑了。
她把手机还给室友,室友说下午一起去逛街,想去买个新的洗面奶,张若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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