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08
知道少年的名字里没有雨水,是在程春湘和江才封的婚宴上。
程春湘和江才封动作很快,从医院回来后,没几天就扯了证。
一夜之间,江才封从隔壁的酒鬼变成了温瑾法律上的父亲,而少年的身份,也紧跟着发生了变化。
江yǔchí。
江予迟。
翻开他空白的课本,入目即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
看见那几个字,温瑾心里居然没预想地那般抗拒,只是忽然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
原来,不是冷雨落池。
而是予取予求,意恐迟迟。
纵使并不抗拒,对着江予迟,温瑾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哥哥”两个字。
她想不通,怎么暑期伊始,他还是程春湘口中不积阴德的短命鬼,等到暑期即将结束、七中快要开学时,他就成了她口中仿佛从来就很亲热的予迟,以及每一次当着温瑾都不厌其烦重复的,你哥哥。
——你哥哥。
每次听见这三个字,温瑾都会起一满身的鸡皮疙瘩,像是听见了什么灵异故事。
江予迟看着却突然没了所谓。
反正,有没有母女俩在他都一样,从不说话,更鲜少着家。
以往,温瑾还能在鱼骨街看见他几回,可程春湘一进了家门,他就好像和这个家彻底没了关系一样,课也不上四处跑。
他似乎在拼了命地找法子赚钱。
有一次,温瑾在桥洞里遇见他替辉哥守摊。
桥洞那地方闷热无比,他蹲靠在墙边满头是汗,有人来,要买一个二手的翻盖机,他立刻就摆了一溜儿的机子出来,一个一个递给人家去看,仿佛生怕耽误人家的时间似的,汗都没擦一下,而过路人听见他那把嗓子,总是说不了几句话就被吓走,温瑾经过、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霎,他脸上的窘色还没消散,面上闪过了一瞬的怔然。
还有一次,她经过家黑网吧,看见他就在里头,给人收拾泡面上机子,四周围门庭若市,而他身处其中,仍只拖行着一截影子,形单影只。
在鱼骨街时,温瑾也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说闲话的人看见她打眼前经过,非但不收敛,反倒拉长了咿咿呀呀的调子。
“酒鬼家儿子怎么不读书啦?那孩子虽然手不干净,脑子还挺灵光的,刚进校的时候考第一名咧。”
“读什么书嘛?你又不是不晓得,他爹找了个女人,那女人又带了个小的,现在除了喝酒,一门心思都在那母女身上,别说给学费,饭都不一定有他一口。”
“哎呀!所以我才讲嘛,这就叫世事难料!以前他爸就让他上个中专,好早点念完了出去打工,他死活不肯,被打得皮开肉绽都要去七中读普高——哪里能想得到今天唷?”
温瑾经过,刻意放慢了步子,听着她们声调变换的议论,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像是小小年纪就继承了程春湘的刻薄心狠,一点儿都没把别人的死活放在心上。
只是一到家,一身骨头松散下来,她数不清第多少次翻开江予迟放在家里的课本,那课本空荡荡的,第一页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字:迟。
所谓迟,其实不是不来,而是阴差阳错,恰就来晚了那么一步。
但人生匆匆,不过几次落脚,几步回眸,许多时候来晚了一步,发生在某一个人身上的故事,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参与了。
彼时年少,温瑾的天真货真价实,明白“事不宜迟”四个字真正的分量,明白生命里的遗憾总如一把生了锈的钝刀,皆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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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鱼骨街的银杏叶飘零下来,摇摇洒洒,给沥青马路点缀上了几抹金色,秋意正浓。
温瑾连着好几次从那家黑网吧经过时,一直都没看见江予迟。
又过了俩月,江予迟才终于出现在学校,赚钱的方式换了一种,不再一次一次给人上机子,而是替辉哥中转,拿着从香港走私来的水货在学校里暗中倒卖。
当然,主要流通地不是他所在的七中高中部,而是另一所学校,离七中不远的市一中。
市一中有个砸钱就能进的班,班级人不多,平日里总是成堆出现。
是在那时候,温瑾才第一次那么切实地体会到,分明还都是学生,分明也都穿着整齐划一的校服,周遭的世界却天差地别。
那伙人和江予迟似乎关系不错。
有好几次,温瑾独自一人回家,路过两所学校之间共通的窄巷,总能看见江予迟和他们走在一起。
每每这时,温瑾都会尽量目不斜视从一伙人身边经过,步子迈得飞快。
但有一次,温瑾停了下来。
那一次江予迟不在,那伙人在小巷里成排走过,温瑾听见他们提起江予迟,用的是她从来不曾预料的三个字,沙皮狗。
“你听过他声音吗?”
“当然听过,说话时跟只沙皮狗似的,瘆得慌。”
“你别抬举他了,他要是吠起来,估计比沙皮狗还更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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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闻到铺天盖地的酒气,是鱼骨街下发拆迁办的公告,告知众人接政府通知,片区出了新政策,拆迁日期要往后延了。
在这之前,江才封婚后有小半年没再碰过酒,程春湘也不再日夜流连于牌馆,而是突然捣鼓起了服装生意,表现得像两个再正常不过的、想把日子过好的成年人。
可一纸公告,到底还是让一切轰然坍塌。
站在廊上,听见屋子里传来砸酒瓶的声音,温瑾回屋打通了程春湘的电话。
“江才封喝多了,正在发酒疯。”
“喝呗,喝死了还不用和我抢房子。”
“江予迟又有大半个月没回家了。”
“没死不就行了?还真拿人家当你哥了?他爹都不管,你指望我管?”
温瑾沉默了好一阵。
“老师让我买一件七中的校服,说不能再穿以前学校的旧校服了。”
“好端端的衣服,凭什么不让穿?你学校不就是变着法子想从我口袋掏钱吗?想都别想!”
最后一句话刚说完,电话里传来另一人胡牌的欣喜笑声:“杠上开花自摸!给钱啦!”
程春湘恶狠狠骂了句脏话:“真他娘的晦气!”
“以后我打牌时别给我打电话!”
说着,程春湘再不和温瑾废话,干脆利落撂了电话。
电话挂断刹那,门外正好传来一声无比刺耳的叫骂声。
温瑾还没从那句晦气中回过神来,酒鬼便摔了桌子,骂程春湘在和外头带她做服装生意的男人乱搞。
“还衣服生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妈在外头做的是皮肉生意!”
砰一声,又有一个酒瓶炸开了花,温瑾忍无可忍,用力拉开门,紧接着就开始朝外跑。
跑着、跑着,她将整条鱼骨街都甩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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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的曝晒下,电子城缺了个角的招牌反射着白亮的光,格外刺眼。
温瑾站在大马路上,昂起头朝那招牌望了许久,终于深吸一口气,朝里走了进去。
辉哥那间小店招牌平平无奇,就叫手机专卖店,温瑾没忘记它的具体位置。
路上,有几个黄头发的初中小混混与温瑾相向而行,和她擦肩而过之际,打量般吹了声口哨,面上满是轻佻。
刹那间,温瑾心里涌进了一股极其强烈的后悔,她陡然站定,搞不明白自己跑来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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