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溃决
誉王自从承了治水的差事,在京城里行走,气焰便一日盛似一日,嚣张得没了边。
那出行仪仗,铺排得雍容奢靡,远远望去,活像一只骤然得了势的硕大蜘蛛,高人一等地踞在道路中央。
它得意地咧开着八只精工细琢的脚爪,每一只脚爪上都牵扯着三三两两的人。
或是趋奉的官员,或是奔走的奴仆,细细的金丝银线缠在腕上,勒进肉里,随那庞然大物移动。
这般张牙舞爪下去,怕是不消几日,这蜘蛛便要嫌八只脚不够用了。朱轮华盖之下,迟早要蜿蜒出蜈蚣似的百对足爪来,密密麻麻,爬满整条御街,将京城的天光都遮蔽了去。
至于筹备物资、征调人手的动静,更是大得惊人。金银铜铁、绫罗绸缎、米粮木石……也不知这金蛛腹中,究竟要吐出何等的丝,织出怎样的网,去缚那滔天的黄龙?
……抑或是,只为了缠住这万里江山?
有心人都暗自摇头,这哪里是治水,分明是借机揽权、铺张声势,要将“贤王”的名头夯得震天响。
只怕到头来,龙王未至,祸患未除,这水衙的金蛛倒先成了为害一方的精怪;堤坝未固,根基已伤。
作孽就专心作孽,反正到时候自有大罗神仙把它收了去。
可他偏偏不肯安分,幻化成青天大老爷,管起旁的事来。
饯行的宫宴上,酒过三巡,誉王霍然离席。
他走到御座阶下,袍袖一拂,竟直挺挺跪了下去。
“父皇,儿臣要状告静乐郡主!其行径,草菅人命,为非作歹!恳请父皇,收回其郡主封号,以正视听!”
话音未落,满室哗然。
祁悠然蹙眉。
静乐郡主,说的是她。
静乐,一个平淡敷衍的封号,虚悬在头顶、毫无分量的空名。
日子久了,她都快忘了自己有这么一个封号了。
誉王的声音再次响起:“此女在山匪劫掠其养父母之时,竟冷眼旁观,见死不救!此乃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尤!”
“更甚者!”他陡然拔高声音,“她为一己私怨,竟污蔑乡绅张公子杀人,构陷无辜,生生夺了张公子一条性命!此等行径,视人命如草芥,凶残暴戾,天理难容!父皇,此等蛇蝎心肠之人,岂配享我皇家郡主之尊荣?”
祁悠然冷冷看着殿中义正词严的男人。
呵,储位之争的泥潭,水浑得能淹死人,他不忙着在那烂泥塘里撒欢,扑腾他这身金线蟒袍,倒有这份闲情逸致,将脏水泼到她身上。
原来如此。
她倒是想岔了,想得太多了些。
民间甚嚣尘上的流言是这位做的。
可算反应过来近日动静太大,这才慌不择路,要寻个活靶子,将朝野和皇帝的注意力从他治水的猫腻上引开?顺便通过揭发她来巩固民间声望,试探皇帝态度,看他对皇子干涉宗室事务的底线在哪?
蠢货。
祁悠然轻嗤一声。
她这郡主的封号,难道是天上凭空掉下来的不成?这可是三年前皇帝亲封的。誉王今日这般堂而皇之地要求废黜,字字句句,哪里是在攻讦她,分明是在质疑他那位好父皇的决策。
更何况,这践行宴,原是为他治理水患、为国分忧的体面壮行。在这样的场合,将矛头突然指向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封号都平淡至极的郡主。这姿态,哪里是忧国忧民?分明是公私不分到了极点,小家子气都溢了出来。
“够了。”皇帝冷冷打断了誉王的长篇大论。
眼风扫过身侧,方贵妃连忙出来打圆场:“陛下息怒!誉王……誉王怕是酒力上头,一时失态了!快,快把他扶下去醒醒酒。”
“父皇……”誉王瞪着眼,僵在当场。
“朕将治水重任交付于你,望你以国事为重,克己奉公,莫要辜负朕望。”皇帝沉声看他。
誉王被这眼神看得脊背一寒,终究是讪讪地闭了嘴,躬身退下。
祁悠然冷眼旁观着这出闹剧,眼底那点幸灾乐祸,几乎要漫溢出来。
背这么多场面话不容易吧?
以为脑子里盛着玉液琼浆,实际却是隔夜馊水。
不过……
这主意虽然又损又臭,摆明了是损人不利己的昏招,但也不是誉王那草包脑袋能想得出的。
谁给他出的馊主意?
也是头猪,不辨东西南北,往哪乱拱,这草也跟着往哪倒。
刻薄的话在心头滚得正欢,像沸腾的铜壶顶着盖子。碗里却多了一只虾仁。
“收一收,别太明显。”耳边传来顾濯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无奈的声音。
祁悠然耳根一红,露出一丝丝慌乱与赧然,几乎是下意识地,对着碗里那只无辜又温存的虾仁,乖乖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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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声中,这京中的局势也变了。
皇后被允许入东宫探视,几卷书册连同笔墨纸砚也一并赏赐给了东宫。
不过几日光景,东宫那位便被解了足。
病秧子宁王,得了御医的垂顾,二流子端王,则意外得了一幅前朝名家的墨宝。
某次宫宴,暖香浮荡,酒意微醺。皇帝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阶下诸子,状似随意地开口:“岭南湿热,老五在那边的行宫住着,也不知身子骨可还熬得住?”
他顿了顿,仿佛陷入遥远的追忆:“朕记得,他幼时便畏热。”
太子心头一紧,面上却恭敬应答:“父皇慈怀,五弟前日还来了信,字字句句感念天恩,说是身子骨尚好,让您莫要挂心。还特意提了,待岭南的荔枝熟了,头一茬的鲜果,定要快马加鞭,进献父皇尝鲜。”
祁悠然端坐席间,冷眼瞧着这“父慈子孝”的一幕。
皇帝的这点子“亲厚”,如同撒在蛛网上的露珠,看似晶莹,却清晰地勾勒出那张无形而致命的权力之网。
那盘踞在网心的蜘蛛,此刻大约是饿了。
饿了的东西,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骨肉亲情?便是自己亲生的幼蛛,也不过是网中一顿裹腹的血食罢了。
关心完亲儿子,还要匀一点心力来体恤体恤下属。
“晏川近来如何?”
顾濯神色一怔,恭敬回道:“谢陛下垂询。托陛下洪福,一切都好。”
皇帝笑了,那笑容在他保养得宜的脸上舒展开来,眼角堆起几道象征威权的纹路,却未真正抵达眼底。
他欣慰地感慨:“看到你成家立业,朕这心啊,也算是能给敬之一个交代了。”
顾濯垂眼,脊背挺得僵直。
丝竹依旧,歌舞笙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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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上残留的暖香与酒气,被夜风吹散。
马车在寂静的朱雀大街上辘辘前行。
祁悠然捧着温热的茶盏,指腹感受着那点暖意,目光却始终无法穿透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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