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抉择
这桩案子,是林洛筠从未遇到过的。
六月的阳光在木质地板上投下一道光。那光的边缘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被时间遗忘的碎屑,缓慢地翻滚、沉降。林洛筠坐在审判席上,某个转角处有一道细微的裂痕,据说是上一任法官退休时不小心磕在桌角留下的。她的目光越过公诉人的肩膀,落在被告席上那个穿着A市一中校服的少年身上。
余凯旋的肩膀窄得像早春还未抽条的杉树。庭审开始后,他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视线却固执地盯着地面某块磨损的地砖。那块地砖比周围的颜色略深,边缘有不规则的缺口,像是被无数次踩踏后剥落的痂,他的目光就钉在那缺口上,仿佛那里藏着解开所有谜题的密钥。
书记员将卷宗推到她面前时,牛皮纸封面与桌面摩擦,发出的轻响,在寂静的法庭里显得格外清晰。卷宗第一页的照片上,余凯旋的嘴角扬起,能接住阳光——那是在学校运动会的领奖台上,他手里举着物理竞赛的奖状,背景里的红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连空气都像是跳跃着金色的光点。而此刻站在被告席上的少年,下颌线锋利得像被刀削过,与照片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林洛筠翻开卷宗第二页,高考监控录像的截图赫然在目。六月七日上午十一点二十三分六秒,A市第一中学考场的三号位子画面里,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监控画面的像素不高,颗粒感在他额前的碎发上浮动,但能清晰看见他握笔的手突然顿住。三秒钟后,他猛地将试卷揉成一团,紧接着是更剧烈的动作——他把试卷从中间撕开,裂帛般的脆响仿佛能穿透屏幕,随后是第二下、第三下,碎纸片从他指间飘落的轨迹,像一群突然失去方向的白鸟,有的粘在他的校服袖口,有的落在前排同学的椅背上。
"审判长,被告人余凯旋,对指控事实无异议。"公诉人的声音打破沉默。
林洛筠抬眼时,正撞上余凯旋突然抬起的目光。那双眼眸里蒙着一层薄雾,像是长期浸在水里的玻璃,睫毛上仿佛还挂着水汽。可在雾霭深处,又藏着某种极亮的东西,像被云层遮蔽的星子,偶尔漏出一点光。她忽然想起昨夜萧秋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照片:泛黄的稿纸上画着复杂的星图,北斗七星被红笔圈出,旁边标注着"天玑星距地球83.7光年",角落有行娟秀的小字——那是余凯旋在文联青少年创作班的手稿,萧秋说,他总在稿纸边缘写满天文数据,像在偷偷储存星星。
休庭时,林洛筠在走廊遇见了余凯旋的父母。走廊的墙壁是浅灰色的,靠近地面的地方有孩子用蜡笔涂画的痕迹,被保洁员用消毒水擦过,留下淡淡的白印。父亲余忠穿着熨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他正侧着头低声训斥妻子,唾沫星子溅在走廊的瓷砖上,"早就跟你说别穿这件碎花衬衫,"他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利,"领口都变形了,像什么样子?人家法官看了,只会觉得我们家没规矩,真丢人。"
母亲白梅穿着件蓝底碎花衬衫。看见林洛筠过来,她突然往后缩了缩,肩膀几乎贴到墙壁。
"哎呀,林法官,"余忠率先迎了上来,脸上堆着职业性的笑,眼角的皱纹里积着油脂,"您看这孩子,就是太紧张了。我们做父母的,从小啊就给他最好的教育,报了奥数班、英语班,周末都排得满满当当的,他怎么能做出这种糊涂的事呢?"他说话时,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滑动,西装口袋里露出的半截钢笔随着动作晃了晃——那是支黑色的金属钢笔,笔帽上的划痕与卷宗里余凯旋草稿纸上的笔迹意外地相似,都是向□□斜的锐角。
林洛筠的目光在那支钢笔上停留了两秒,移开时注意到余忠的西装裤脚沾着点草屑,鞋跟处有磨损的斜面。
"高考撕卷,涉嫌扰乱考试秩序,"她的声音保持着职业性的平稳,每个字都像落在秤上的砝码,"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知道为什么。"
白梅突然尖声插话,声音高亢:"还能是为什么?就是学傻了!整天关在房间里写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半夜不睡觉,对着电脑屏幕傻笑,跟个神经病似的!"她的指甲涂着剥落的红色甲油,露出底下泛黄的指甲盖,衬衫袖口滑下来时,露出小臂上一片淡褐色的瘀青,形状像片枯叶。
林洛筠注意到,余忠在妻子说话时,悄悄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动作很轻,却带着警告的意味,白梅的声音立刻像被掐断的磁带般停住,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那双鞋是去年的款式,鞋头已经磨平,鞋跟处贴着块深色的胶布。
当晚,萧秋带着一摞手稿,出现在法院值班室。25岁的文联副主席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领口系着颗银色的小纽扣,露出腕骨分明的手。值班室的荧光灯有些闪烁,在她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她把文件夹摊开在桌面上时,金属夹扣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洛筠,你看,这是余凯旋从十五岁到今年的作品,"萧秋指着最上面的打印稿,纸张边缘已经卷了角,右下角有个淡淡的咖啡渍,"全是科幻小说。主角永远叫'凯',总是在寻找一颗叫'叡'的星星。"她的指尖划过某段文字,指腹蹭过纸面时留下浅浅的白痕,"你看这里,他写'凯的记忆被装在透明的罐子里,罐子上贴着标签,写着'正确的人生'。阳光照过来的时候,记忆会在墙上投下影子,像被绑架的蝴蝶。'"
林洛筠的目光停留在稿纸边缘的墨渍上,那墨渍呈不规则的椭圆形。纸张是廉价的打印A4纸,背面隐约能看见上一页的字迹,透过来的笔画像某种神秘的密码。"他的同桌,叫甄林叡。"她想起卷宗里的证人名单,那个名字旁边贴着张一寸照片,少年穿着蓝白校服,背景是学校的天文台,"1班的班长,全市物理竞赛第一名。"
萧秋突然沉默了,从文件夹深处抽出一张揉皱的作文纸。这张纸比其他的更薄,边缘已经磨损,像是被反复揉搓过,题目《平行宇宙》四个字写得很大,墨水有些晕开。"最后一段被撕掉了,"她对着光举起纸张,能看见残留的墨迹像幽灵般浮在纸背上,"但我找到他的草稿本,补全了。"
林洛筠凑近去看,补写的字迹,墨水时深时浅,有些笔画甚至划破了纸背,像是在极度颤抖中写就:"在那个宇宙里,妈妈不会把我的手稿扔进垃圾桶——垃圾桶里的馊味太臭了,会熏坏那些故事。爸爸的拳头不会落在墙上,墙皮掉下来的时候,像星星在哭。凯可以对叡说,你的眼睛像猎户座的星云,比物理课本上的光谱图好看一万倍。"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起初是细密的雨丝,后来渐渐变急,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无数根手指在叩门。值班室的空调有些老旧,出风口发出轻微的嗡鸣,把纸张的霉味和萧秋身上的玫瑰香混在一起。林洛筠想起余忠在法庭外说的话,那些关于"最好的教育"的论调,突然像劣质的糖衣般裂开,露出里面最是苦涩的内核。
第二次庭审,甄林叡作为证人出庭。少年穿着干净的白T恤。站在证人席上时,他的手指紧张地抠着栏杆,铁栏杆上的漆被蹭掉一小块,露出底下的锈迹。当被问及余凯旋撕卷前的异常时,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被按进水里的海绵。
"考试前一周,他送给我一本《时间简史》,"甄林叡的喉结动了动,"封面是深蓝色的,有银色的字。里面夹着张纸条,写着'如果我们能穿越黑洞就好了'。我妈整理书包时发现了,把书拿到厨房烧了。"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的锈迹,"火苗是蓝色的,烧到霍金的照片时,我听见纸页卷曲的声音,像虫子在叫。"
林洛筠看向旁听席,甄林叡的父母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父亲穿着黑色的夹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母亲的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发髻,耳朵上戴着珍珠耳环,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像是用尺子量过的,目光落在甄林叡的后颈上,带着无声的警告。余忠的脸色沉,左手紧紧攥着西装裤的膝盖处,布料被捏出纵横交错的褶皱;而白梅则是低着头,在法庭里,显得若有若无。
"余凯旋曾跟你提过他的家庭情况吗?"林洛筠问道,目光掠过甄林叡颤抖的肩膀。
甄林叡说道:"他说...他的房间里有摄像头。就在书架顶层的奥特曼玩偶眼睛里,红色的灯一闪一闪的。每次他写小说,电脑屏幕都会突然黑屏,文档来不及保存就消失了。"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法庭里只能听见空调的声响,才继续说,
"有次我去他家送作业,听见他妈妈在书房骂他'变态',说他写的东西是'下三滥',还说要把他的电脑砸了。我看见他躲在门后,手里攥着本《三体》,书脊都被捏变形了。"
这句话像投入油锅的水,旁听席顿时起了骚动。后排有人交头接耳,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余忠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向后翻倒,发出"哐当"的巨响。法警立刻上前制止,他挣扎着喊道:"你胡说!我们都是为了他好!他那种畸形的思想,以后是要被社会唾弃的!同性恋就是病,就得治!"他的领带从领口滑出来,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
林洛筠敲响法槌时,木槌与底座碰撞的声音沉闷而有力,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她的目光与萧秋在人群中相遇,萧秋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手里握着那摞手稿,指尖按在《平行宇宙》的题目上,眼神里有种了然的痛惜,像在说她们都低估了这家人用"爱"编织的牢笼有多坚固。
那天晚上,萧秋发来一段录音,是她走访余凯旋邻居时录下的。老式居民楼的隔音很差,录音里能清晰听见男人的怒吼:"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接着是东西破碎的声音——像是玻璃杯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后,是长时间的死寂,死寂里藏着压抑的哭泣,像漏风的窗户在呜咽。萧秋在消息里说,邻居王阿姨告诉她,余忠每周三晚上都会"教育"儿子,从七点到九点,准时开始,准时结束,像个严谨的程序,而那之后的几天,总能在楼下的垃圾桶里找到撕碎的稿纸,混在烂菜叶和果皮里。
"我查了余忠的工作单位,"萧秋的声音带着疲惫,电话里能听见她翻动纸张的声音,"他在一家教育科技公司做技术总监,负责开发'青少年行为矫正系统'。简单说,就是能远程监控孩子的电脑和手机,记录浏览记录,甚至能在后台控制设备关机。系统的宣传语是'给孩子正确的人生导航',但内部测试报告里写着,长期使用可能导致使用者出现焦虑、抑郁症状。"
林洛筠的指尖在键盘上停住,屏幕上是余凯旋的心理评估报告:中度抑郁,有明显的自毁倾向,睡眠障碍持续半年以上,成因与长期精神压抑、家庭环境不良相关。评估医生用红色的批注写道:"患者常将自己比作'被编程的机器人',缺乏自我认同,需警惕自伤风险。"她忽然想起余凯旋在法庭上始终挺直的脊背,那不是倔强,更像是一种长期被外力矫正后的肌肉记忆——就像盆栽被铁丝捆住的枝干,早已忘了自然生长的弧度。
第三次庭审前,林洛筠去看守所见了余凯旋。看守所的会见室是灰白色的,墙壁上贴着"禁止传递物品"的标语,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少年坐在玻璃对面,头发剪得很短,额角有个浅浅的疤痕——后来萧秋说,那是他小时候被父亲推倒在书桌角留下的。他穿着看守所的蓝色马甲,领口的号码牌磨得发亮,当被问及为什么撕试卷时,他终于不再盯着地面,而是看向窗外那片被铁栏杆分割的天空。
"那张语文试卷的作文题,是'我的理想'。"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每个字都裹着水汽,"我写了想成为科幻作家,想和甄林叡一起研究宇宙。我们说好了,要考同一所大学的天文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121xs.xy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