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79
傍晚,北九龙一带的廉价公屋渐次亮起灯火。
昏黄的灯光下,罗宝珠将协议推至对面。
“我不签了。”
对面坐着的男人寸头花臂,听到她的拒绝后,脸上的横肉微微一颤,眼里盛满疑惑,“你不签了?”
“对。”
罗宝珠郑重点头。
少女端正的轮廓在斑驳的光影中摇曳,白皙透亮的脸上满是坚毅。
男人不懂。
昨天她还苦苦哀求着让他施舍一次机会,怎么今天说翻脸就翻脸?
“罗小姐,你可要想清楚,现在你的工厂资不抵债,没有哪家银行会贷款给你,我老k瞧你可怜,才大发慈悲拟了这份合同,你要是不识好歹,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我已经考虑清楚,合同您收回吧。”
罗宝珠拉开椅子起身,做出送客姿态。
自称老k的男人脸色沉下来,纹丝不动,没有离开的打算。
“罗小姐应该知道我们这行的规矩,出尔反尔是坏了规矩,你打算就这么空手把我打发了?”
“那你想要什么?”罗宝珠还没接话,她母亲徐雁菱先护了上来,“我名下的房产及存款已经全部拿去还债,我们一家三口现在只能住这种廉价的公租房,实在没钱。”
褪去珠光宝气,眼前的妇女除了皮肤保养得好一些,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老k觑她一眼,内心有些唏嘘。
堂堂罗氏家族的大房,竟也会落魄到如此地步。
三个月前,名震香江的大富豪罗冠雄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离世,留下三房七个子女,共享百亿遗产。
据说罗冠雄生前立了遗嘱。
罗氏家族的两大核心资产,地产和航运,全都留给二房吕曼云。
除去两大核心业务,罗氏家族在港城还涉及金融保险业务,以及海外存有一些资产,这些金融业务与海外资产留给了三房冯婉蓉。
作为大房的徐雁菱,仅分得一家永丰制衣厂和几张深城老宅的地契。
制衣厂经营不善,刚接手一个月就负债累累,徐雁菱名下唯一的房产与仅剩的存款全都拿去填了窟窿,最后沦落到住公屋,向他这个四九仔伸手借钱。
谁看了不说一声惨?
没钱估计是真没钱。
他目光朝狭小的房子里搜寻一圈,最后落在妇人皓白的手腕处,“这手镯不错。”
“金镶玉的,不太值钱。”徐雁菱拢了拢衣袖,不太愿意给。
老k盯着她,冷笑一声。
“那你能给出更值钱的吗?”
不能。
她那些更值钱的首饰早都变卖了。
可是……
要交出这只手镯,徐雁菱于心不忍,她回过头看向自家闺女,“宝珠啊,咱们要不再考虑一下?”
罗宝珠态度坚决地摇头。
开什么玩笑,放在她面前是一份高利贷合同,这是能随便签的吗?
昨天晚上,在公司熬夜赶方案的她突然一阵心绞痛昏死过去,再次睁眼,人已经躺在港城北九龙廉价租房的木床上。
她穿成了同名同姓的罗家千金。
很可惜,是落魄版。
原身和她一样,昨夜突发心梗,已然香消玉殒,她接收原身的全部记忆,才知道现在是1979年的港城。
她顶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罗振荣几年前车祸去世,姐姐罗玉珠今年二十三,比她大五岁。
大富豪父亲去世后,母亲没分得多少遗产,唯一一间像样的制衣厂,目前濒临破产,日子确实有些落魄。
她想着落魄就落魄吧,好歹还活着,已经是万分幸运。
谁知第二天一份高利贷合同就摆在了她面前。
高利贷的利息是九出十三归,借了一万块钱,只得到九千,却要还一万三,利率高达44%,脑子清醒的人都不会考虑。
况且万一逾期,利滚利,债台高筑,那就万劫不复了。
这个时期的港城,帮派横行,催债的手段不可谓不凶残,被高利贷缠上,这辈子怕是永无宁日,不死也得脱层皮。
79年的港城正值腾飞之际,多的是机会,想要拯救濒临破产的工厂,不是非得冒这个险。
无论如何,高利贷绝对不能借。
见她态度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徐雁菱迟疑片刻,不情不愿摘下手镯。
老k接过手镯,慢腾腾起身,朝外面做了一个手势。
一群马仔立即冲进来,碰上什么砸什么,片刻工夫,将房子里砸了个稀巴烂。
这是他们道上的规矩,遇着这种出尔反尔的情况,也要给点颜色瞧瞧,不然人人有样学样,他们的生意没法做了。
将东西砸干净后,一群人不顾满地狼藉,扬长而去。
等人一走,罗宝珠快步奔向房间。
房间里,姐姐罗玉珠吓得抱头蹲靠在床边,嘴里呜呜咽咽,害怕极了。
“没事,坏人都走了,不要怕。”罗宝珠柔声哄着,将人从地上扶起来。
蹲着的那块地方遗留着一滩清晰的水渍,混着异样的难闻的味道。
罗宝珠脸色微变,转身替罗玉珠脱裤子。
八年前,大哥罗振荣车祸去世时,罗玉珠在现场,亲眼目睹了惨烈的车祸发生,受打击太大,之后人就傻了。
看过医生,说是脑部功能受到影响,智商退回七、八岁。
每次受到巨大惊吓,还会出现大小便失禁的情况。
这样的状态俨然无法独立自主的生活,搁以前住在富贵豪门不愁吃穿倒也罢了,现如今日子过得紧巴巴,朝不保夕的,她也跟着受罪。
罗宝珠轻叹一声,耐心将她身下的裤子褪下来,罗玉珠乖乖坐在椅子上,大概察觉到自己又惹了麻烦,老老实实垂着眸子掰手指,不敢吭声。
徐雁菱踏入房间瞧见这一幕,顺手将身旁的柜门拉开,找出一条薄丝裤子。
她已经习以为常。
以往的八年中,她无数次为女儿处理这种情况,对此见怪不怪。
相比之下,她更在意那只被薅走的金镶玉手镯。
“那是你爸爸留给我的唯一东西,我抵卖了好多珠宝首饰,一直没舍得抵卖它。”
现在突然被抢走,她心里莫名有些难受。
掩过眼里泛起的泪光,她将裤子搭在椅背上,转身拿起拖把处理床边的尿渍。
“听你爸爸说,那手镯是你早逝的奶奶留下来的,以前我和你爸结婚时……”
“妈,”罗宝珠打断,“能不能不要提他了。”
徐雁菱一愣,“宝珠,你对你爸爸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能有什么误解。
遗嘱上,财产交割得明明白白,大头都给了二房和三房,作为大房的徐雁菱只分得一点边角料。
豪门的边角料也够一家三口过上衣食不愁的日子。
倘若制衣厂经营良好,下半辈子她们母女三人倒也可以凭借工厂过活,港城的制衣业正值腾飞之际,从供应本土市场逐渐转向欧美市场,很快会迎来黄金时代。
偏偏徐雁菱接手时,制衣厂已经资不抵债、濒临破产。
罗冠雄留给她的名义上的遗产,实际上是一堆负债。
多狠的心呐!
明明是识于微时的结发妻子,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相看两厌的仇敌呢。
“你爸爸留下这份略有偏颇的遗嘱,其实是有原因的。”徐雁菱停下手中拖地的动作,温声解释,“说起来,这与你大哥的离世有关。”
罗振荣是罗冠雄最疼爱的长子,也是她最寄予厚望的孩子,八年前被一场车祸无情夺去性命,消息传来,罗冠雄惊得心脏病发作,而她,整个人几乎要疯掉。
得知女儿也傻了,她如五雷轰顶,震得三魂丢了七魄。
那段时间一直浑浑噩噩,仿佛变成另一个人,总为一点小事歇斯底里,或是将罪责怪全到罗冠雄头上,埋怨一切都是因为他没有保护好儿子。
两人的关系急转直下。
罗冠雄气得当即立下遗嘱,发誓偌大的家产她别想染指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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