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赝品与真知

（一）

收到邻国王子的求婚信时，西莱斯特正在阅读边境送来的密报。

对方的王国已连续三月在她的领土水源上游筑坝。

漫不经心地翻过信纸，她身后的纱帘突然晃了晃。

阳光透过纱帘照在婚信的文字上，显露出羊皮纸背面的墨水条款——

“联姻即代表领土管辖权转让。”

年轻的国王嗤笑了一声。

一旁的使者打了个冷颤，捧着珠宝匣的手微微发抖：“陛下考虑得如何？王子愿用十箱珠宝换您一笑。”

西莱斯特没有应声，她静默地站在落地窗前，望向窗外的城池。

“他们截断河水，说要给王子修建喷泉花园......”

她的耳畔响起来自边境子民的哭诉。

“多么精致的礼物。”西莱斯特用匕尖挑起匣内的项链，珠链突然崩开，散开的珍珠弹落在大理石地板上。

“陛下至少该给个理由......”想起王子的要求，使者额头沁出汗珠。

西莱斯特好笑地摇头。

“你看桌上的果盘。”

他不解地偏头，看见大厅桌上摆好的银盘，里边陈列着去核的蜜桃，透明的汁液渗进盘面的雕花缝隙中。

“就像这些果子——”窗边的女人行至桌前，用匕首切开一个完整的蜜桃，果肉分成两半，露出深褐色的桃核。

“你们要的分明是核里的苦仁，却硬要假惺惺赞美果肉的甜。”

使者踉跄退下后，西莱斯特将匕首上的汁液擦干。

“多么傲慢，多么愚蠢。”

（二）

一位自称猪倌的年轻人来到王宫求职。

他是近日在民间声名鹊起的“奇人异士”，他的发明能够治疗猪场爆发的疫病，还能给田地里耕作的人们预报天气。

所以，在他获得面见国王的批准时，所有人都在猜测此人是否能俘获陛下的心。

不过国王本人并不知道这些。

直到宫廷总管第三次提醒，西莱斯特才懒懒地抬起眼帘。

那个自称猪倌的年轻人正跪在大理石地面上，粗布衣裳散发着诡异的薰衣草香——这可不是猪圈里该有的气味。

“这个‘神奇炖锅’是你做的？”

“是，”猪倌恭顺地伏下身子，答道，“它能煮出治愈灵魂的浓汤。”

他俯身时，后颈露出一截雪白的衬里，针脚细密得能令宫廷绣娘汗颜。

“哈——”国王朗笑一声，继续愉快地问，“那么，现在我要报答拿出这份礼物的你，来自民间的猪倌，你想要什么？”

她刻意在“民间”二字上加重语气。

“尊贵又美丽的陛下，”猪倌的头低得更深了些，“我只渴望得到您的一个吻，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西莱斯特没有回答，突然倾身向前，感叹道：“你手上的茧子真有趣。”

她看见对方猛地蜷起手指——那些所谓劳作的茧子，位置竟在贵族握剑的虎口处。

“陛下明鉴，这是——”

“我知道，被猪咬的。”西莱斯特不耐地打断他，指尖轻叩王座扶手。

猪倌的头低得更深了。

“抬起头来，”国王扬起嘴角，“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被命令的男人应声抬头，视线落入国王眼里，一时竟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是。”他硬着头皮道。

“多么有趣的想法，”西莱斯特笑了笑，状似不经意地提议道，“不如用南部森林的归属权交换。”

猪倌愣住了，慌忙摇头说不敢。

但西莱斯特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是夜，国王再次收到一份密报。

展开信纸，她看清上面书写的文字——

“今日他不小心打翻饲料桶时，用丝绸手帕垫着才去捡拾，那动作好笑极了。”

“那人手上象征劳动的‘茧’一看就是伪造的，偏偏他还笃定自己装得很好。”

“夜间会有信鸽从他的住处飞往邻国，我们曾截获一只，确认了他的身份。”

与自己的猜测别无二致，西莱斯特收起羊皮纸。

“需要我们去处理吗？”一旁的卫兵问道。

西莱斯特望向窗外，月光正照在那口“神奇炖锅”上，铜锈斑驳处露出崭新的银光。

“不，”她抚过锅底若隐若现的刻痕，“让盗锅者先尝尝自己熬的汤。”

卫兵点头，正准备退出议事厅，却被国王叫住。

“阿娜，”唤着她的名字，西莱斯特认真地问道，“你觉得他像什么？”

这个他自然是指“猪倌”。

“像我见过的所有愚蠢又自大的人。”阿娜快速应道，不带一丝犹豫。

“是。”西莱斯特浅笑着点头。

“他就像这口镀金的锅，外表再光鲜，也改变不了偷来的本质。”

真正的好锅，从不需要这般证明。

（三）

西莱斯特推开工房木门的瞬间，多种草药混合的苦涩气息扑面而来。

她看见卢卡尔坐在工作台前，正将某种发光的苔藓碾进石臼——那些荧绿色的汁液顺着石纹流淌，在地板上蚀刻出奇异的符文。

“随便坐，”卢卡尔头也不抬，专心继续手头的工作，“别碰墙上的图纸，墨迹还没干。”

西莱斯特的目光被这面墙吸引。

她知道，卢卡尔平日喜欢收集各地女发明家的设计图，这些图纸赫然是她们的成果。

但让自己最为留意的，是其中一幅关于炖锅的设计，锅底精细绘制着螺旋状的导流槽——正是猪倌那“神奇炖锅”的核心设计。

“注意到了吗？”埋首在药草间的卢卡尔终于抬头，嘲弄道，“这个炖锅的设计初稿在我这。”

西莱斯特一一看过，不禁感叹：“还有预报天气的鼓，最初的原理来自农女的观察。”

“最可笑的是，那人竟说这些发明是神的恩赐。”卢卡尔翻了个白眼。

西莱斯特被逗笑，认真道：“他们想象不出这些创造，又不想承认她们的功绩，只能将一切寄托为神赐，但真正的神迹还在女人的血液里流淌。”

“所以啊，你打算什么时候处理这件事？”卢卡尔不耐地叹道，“最近都是关于他的传闻，真是烦死人了。”

“快了，”西莱斯特眨眨眼，露出信誓旦旦的笑容，“这次前来是想让你帮我找人，顺便邀请你参加我的‘订婚仪式’。”

她递出藏在斗篷中的请柬。

“这场闹剧很快会收尾，我保证。”

（四）

订婚典礼当天的晨光格外刺目。

所有子民都感叹猪倌的赤忱，他竟真的打动了国王的心。

人们为他送上了祝福，只有猪倌本人为此感到不安。

他知道，西莱斯特并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

她看自己时那戏谑的神情，无一不在提醒他，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但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不是吗？只要他在订婚典礼上揭开自己的王子身份，一切都能顺理成章。

他已经达到目的了，应该为之高兴。

但胸腔的心跳却是要炸开般，他看见大殿上向他伸出手的西莱斯特，看见她嘴角挂着熟悉的微笑，一时竟觉得无措。

如同赝品在真知面前无所遁形的惶恐。

“上前来吧。”国王的声音在穹顶下回荡，四周围满了前来祝福的宾客。

再也无法忍耐，王子踏上层层阶梯，嘴角是藏不住的贪婪笑容。

即将踏过最后一阶时，头顶突然落下一块巨大帷幕，阻挡了他的脚步。

“什——”他下意识出声，却被帷幕上绣满的字迹惊得说不出话。

那是被荧光药水浸泡过的丝线，此刻正泛着暗金色的光芒，绣着数不清的女性发明者的名字。

“好了，王子殿下，”高台处的西莱特斯轻声笑道，“请原谅我先你一步揭露你的身份，因为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忍不住揭露你们的丑恶、虚伪与卑劣。

“国王陛下，”感受到自己被周围的层层视线锁住，王子努力摆出诚挚笑意，却难以为继，“我理解你被欺骗的愤怒，但或许这是我们之间的误会......”

“误会？”打断他话的是另一道声音。

卢卡尔从宾客席缓步走出，一字一句道。

“就像你误会这些发明会乖乖认你为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