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命中显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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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丝,如同淬了寒铁的针,密密麻麻扎在河北深秋的荒野上。风卷着枯黄的草屑和刺骨的湿气,狠狠抽打在耶律云容裹紧的破旧毡毯上。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里,每一次拔脚都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身边是沉默而疲惫的队伍,衣衫褴褛,眼神空洞,像一群被驱赶的、失了魂魄的羊。这支从辽东血腥的炼狱里侥幸挣脱出来的“常胜军”,早已名不副实,只剩下残兵与拖家带口的流民,在无边无际的泥泞和绝望中蠕动着,寻找一个或许并不存在的生天。
怀中的小显忠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弱的呜咽,小脸冻得发青。云容的心猛地一揪,忙将孩子往怀里紧了紧,试图用自己单薄身躯里残存的温度去暖他。她解下腰间瘪得只剩一层皮的旧水囊,费力地拧开,小心地倾斜着,让最后几滴浑浊的冷水润湿孩子干裂的嘴唇。水囊里空空荡荡的回响,比她腹中的饥饿更让她心慌。
“再忍忍,忠儿,再忍忍…” 她喃喃着,声音被呼啸的风撕扯得支离破碎。目光越过前方攒动的人头,竭力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在队伍靠前的位置,她看到了丈夫庞泰。他扛着一杆磨秃了枪头的长枪,背上压着沉重的行囊,腰间的旧皮带上挂着一把豁了口的腰刀。雨水顺着他粗硬的短发流下,在他饱经风霜、刻着深深疲惫的脸上汇成浑浊的溪流。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泥里留下一个深坑,肩膀微微塌陷,只有那双偶尔抬起扫视四周的眼睛,还带着一丝属于军人的警惕。他不过是个小小的队头,管着几十号和他一样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溃兵与家眷,在这乱世洪流里,渺小如尘。
“队头娘子,前头…前头好像有块能避雨的地方!”旁边一个跛脚的老兵喘着粗气,指着前方一片模糊的、被枯树半包围的低洼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
庞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眯起眼望了望,哑声下令:“快!都过去!挤一挤,生堆火烤烤!”
低洼地里,人挤着人,像沙丁鱼罐头。湿透的柴禾艰难地被几粒火种点燃,腾起呛人的浓烟,挣扎着散发出一丁点可怜的热气。人们瑟缩着,贪婪地汲取着那微弱的暖意。云容抱着显忠,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背对着人群,解开衣襟,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哺育孩子。冰冷的空气激得她皮肤一阵战栗。就在这时,一个刻意压低、带着几分神秘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这位娘子,好面相啊…”
云容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掩好衣襟,警惕地抬头。只见一个穿着半旧葛布袍子的中年男人蹲在旁边,雨水打湿了他的鬓角,几缕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前,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仿佛能穿透眼前的狼狈,直抵人心深处。他手中捏着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脸,又迅速扫过她的眉宇、鼻梁、唇线,最后落回她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
“鄙姓乐,粗通些命理之术。” 乐先生自顾自地开口,手指飞快地捻动铜钱,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眼睛却一刻未离云容的脸庞,“娘子这骨相…啧啧,真是平生仅见!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呐!”
云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又因他唐突的言语而有些恼意。她侧过身,把孩子护得更紧些,冷冷道:“先生莫要说笑。我们这等在泥里打滚、朝不保夕的流民,能活过明日就是老天开眼,哪敢奢望一个‘贵’字?”她指了指远处正在查看几个病弱士兵的庞泰背影,“我夫君,不过是个连手下兵卒都快养不活的队头罢了。”
乐先生顺着她的手指瞥了一眼庞泰那魁梧却透着沉重疲惫的背影,嘴角竟浮起一丝近乎轻蔑的笑意。他收回目光,更加专注地盯着云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狂热:“非也!娘子休要自轻!我乐某人阅人无数,从未看走眼!你印堂如满月,光华内蕴,直透天庭!山根丰隆如伏犀,鼻梁峻拔似玉柱,此乃龙兴凤举之格!再看你这下颌,方阔有力,主晚运峥嵘,执掌权柄…绝非寻常富贵!依我看,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也必是位尊权重的王妃之尊!岂是眼前这泥淖所能困住的?”
他越说越激动,眼睛亮得惊人,手指在虚空中划动,仿佛在勾勒云容面相上那些看不见的“贵气”纹路。“若我所言有虚,”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引得旁边几个避雨的人投来诧异的目光,“我乐某人甘愿将平生所学命理之书,付之一炬!从此江湖除名!”
这近乎诅咒般的誓言在阴冷的洼地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云容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她不是无知妇人,耶律这个姓氏流淌在血液里的骄傲和从小耳濡目染的见识让她本能地排斥这种神神叨叨的预言,尤其是在这风雨飘摇、人命如草的境地下。可那句“王妃之尊”和那斩钉截铁的誓言,又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她最深处的不安。
“先生醉了!”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莫要再提!小心招来祸患!”她抱着孩子,几乎是逃也似的挤向庞泰那边,只想离这疯疯癫癫的算命先生远一点。洼地里,火堆噼啪作响,浓烟缭绕,乐先生那灼热的目光却如同实质,烙在她的背上,挥之不去。
“怎么了?”庞泰扶住脚步踉跄的妻子,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儿子冰冷的小脸,浓眉紧锁,满是担忧。
云容摇摇头,把脸埋进丈夫带着汗味和雨水泥土气息的胸膛,闷声道:“没什么,一个疯子胡言乱语罢了。”她没有提“王妃”二字,那两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慌。庞泰宽阔的胸膛传来沉稳的心跳和熟悉的温热,暂时驱散了那点寒意。她闭上眼,感受着这乱世里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然而,那算命先生近乎诅咒的预言,却像一颗有毒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在心底的暗处悄然滋生。它并不带来希望,反而是一种沉重的、不祥的预兆,沉沉地压在心头,让她在每一个疲惫的深夜,在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战鼓或号角时,不由自主地绷紧神经。她看着丈夫带着残兵一次次击退小股流匪的袭扰,看着他因粮草短缺而日益焦灼的眼神,看着显忠因饥饿和寒冷而消瘦的小脸……“王妃”?这念头荒谬得让她想笑,可笑声还没出口,就化作了喉咙深处一声沉重的叹息。乐先生那双狂热而笃定的眼睛,总会在她最脆弱的时候,鬼魅般浮现。
流亡的日子像钝刀子割肉,缓慢而清晰地消耗着所有人的生命和意志。庞泰和他的小队凭借着剽悍的实战经验和一股求生的狠劲,在河北边境的几座小城之间辗转,时而依附于某个摇摇欲坠的辽军据点,时而为地方豪强充当雇佣的刀盾,勉强维持着一线生机。庞泰因几次击退金人游骑的突袭,砍下了几颗首级,被提拔为队正,手下有了百十号人,粮饷也稍稍宽裕了些。他特意为云容买了一身半新的粗布衣裙,换下了她那件早已磨得发亮、打着层层补丁的旧袄。
“换上!我庞泰的婆娘,不能总像个叫花子!” 庞泰咧开嘴笑着,把衣服塞进云容怀里,粗糙的手指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带着一丝得意。他黝黑的脸上新添了一道浅浅的刀疤,是前几日遭遇金兵斥候时留下的勋章,眼神却比在流亡路上时亮了许多,那是重新找到自身价值的笃定。他把儿子显忠高高抛起,在孩子兴奋的尖叫声中接住,粗声笑道:“看!爹给你娘挣新衣裳了!咱家日子会好起来!”
云容摸着那粗糙却厚实的布料,看着丈夫眼中久违的光彩和儿子无忧无虑的笑脸,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她穿上新衣,在丈夫赞许的目光中浅浅一笑,努力把洼地里那个算命先生和他那些荒诞不经的话压进心底最深的角落。也许,乐先生真的只是个疯子?也许,这样粗粝却安稳的日子,就是她命中注定的全部了?她挽起袖子,和营地里其他妇人一起,在冰冷的溪水里浆洗丈夫和兵卒们沾满泥污的衣物,用粗糙的麦粉烙饼,听着士兵们粗鲁的玩笑和抱怨。烟火气,汗味,粗粝的食物,丈夫归营时沉重的脚步声和儿子咿呀学语的稚嫩声音……这一切,构成了她试图抓住的、实实在在的“生”。
某个阳光惨淡的午后,云容端着木盆去营外晾晒洗好的衣物。刚走出辕门不远,一个熟悉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路旁那棵光秃秃的老榆树下。乐先生。他似乎刻意等在那里,依旧是那身半旧的葛布袍子,但似乎浆洗过,显得齐整了些。他背着个不大的包袱,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了悟,目光直直地投向云容,仿佛穿透了她身上那件半新的粗布衣裙,看到了某种她极力想掩藏的东西。
云容脚步一顿,心头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阴霾瞬间又翻涌上来。她想低头快步走过,装作没看见。
“娘子留步。” 乐先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云容停住,没有回头,手指却紧紧攥住了粗糙的木盆边缘。
乐先生慢慢踱步过来,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目光依旧锐利如鹰隼,在她脸上逡巡。他没有再提“后妃”的字眼,只是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带着宿命感的低沉语调说:“命数如轮,非人力可阻。贵气已聚于眉宇,如云中龙影,虽隐而愈显。娘子,无论你如何回避,那方颐修颌,明眸华发,已非此间尘土所能掩埋。你眉间这股决断英气,远胜寻常须眉…记住,路已在脚下,只是你尚未察觉罢了。好自为之。”
说完,他竟不再停留,也不等云容有任何回应,微微颔首,便转身,背着那个不大的包袱,步履沉稳地沿着官道向远方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萧瑟的秋色里。没有纠缠,没有解释,只有那几句如同判词般的话语,沉甸甸地砸在云容心上。
她站在原地,手中木盆里湿衣服的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洇湿了一小片尘土。阳光冰冷地照在她脸上。乐先生最后那深深的一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和笃定,比洼地里那狂热的誓言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仿佛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伪装,在那双眼睛下都无所遁形。那“贵气”不再是虚无缥缈的预言,而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悄然套上了她的脖颈。她猛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微方的下颌和高挺的鼻梁——这些曾让她在辽国没落贵族的小圈子里被夸赞“有气度”的特征,此刻竟成了某种不祥的印记。
“娘?” 小显忠不知何时挣脱了照看他的妇人,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抱住云容的腿,仰着小脸,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懵懂。
云容回过神,低头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脸庞,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悸。她蹲下身,紧紧抱住孩子温暖的小身体,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她闭上眼,将脸埋在儿子稚嫩的肩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点被乐先生搅起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无论前路是深渊还是荆棘,为了怀中的骨血,她只能走下去。
寒冬,如同垂死的巨兽,用它最后的力气喷吐出酷烈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着这座依托残破土堡而建的辽军小据点。土墙在寒风中呜咽,旌旗冻得硬邦邦的,死气沉沉地垂着。营房里,炭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渗入骨髓的阴冷。庞泰裹着厚厚的旧皮袄,坐在火盆边,用一块磨刀石仔细地打磨着他那把立下过“战功”的腰刀。刀锋在粗粝的石面上刮擦,发出单调刺耳的声响。云容坐在一旁,借着昏黄的油灯,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丈夫磨破的护腕。显忠在铺着旧毛毡的角落里睡得正熟,小脸红扑扑的。
“娘的,这鬼天气!”庞泰啐了一口,停下磨刀的动作,侧耳倾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探马说金狗的大军离咱们不过两三日路程了,上面却只让死守…这点人马,这点破墙,守个屁!”他烦躁地将腰刀重重拍在旁边的矮桌上,震得油灯火苗猛地一跳。
云容的手一抖,针尖刺破了手指,一滴殷红的血珠瞬间在灰白的粗布上洇开。她默默将手指含入口中,铁锈般的腥味在舌尖弥漫开。庞泰的焦灼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整个营房。乐先生那句“路已在脚下”鬼使神差般在脑海闪过,带来一阵眩晕般的寒意。她放下针线,走到窗边,用力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狂风夹着雪粒子立刻灌了进来,吹得她几乎窒息。她眯着眼,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除了风雪的咆哮和远处哨塔上模糊摇曳的火光,天地间一片死寂。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深处,她似乎隐隐听到了什么——不是风声,是无数沉重的马蹄踏在冻土上,由远及近、沉闷而压抑的震动,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低沉鼓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迫近!
“泰哥!”云容猛地回头,声音因极度的惊惧而变了调,脸色煞白如纸,“听!马蹄声!好多…好多马!”
庞泰霍然起身,一个箭步冲到窗前,侧耳凝神。瞬间,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一种战士临阵前的凶狠。那声音,不是小股游骑,是足以踏平这座小小土堡的铁蹄洪流!
“金狗来了!全营戒备!抄家伙!上墙!”庞泰炸雷般的吼声撕裂了营房的死寂。他抓起磨得锃亮的腰刀,狠狠一脚踹开门,狂风裹着雪片猛扑进来。他像一头发狂的雄狮冲入风雪中,声嘶力竭地咆哮着,驱赶着刚从睡梦中惊醒、惊慌失措的士兵。
整个土堡瞬间炸开了锅。凄厉的号角声划破夜空,混杂着军官的嘶吼、士兵杂乱的奔跑声、兵器碰撞的铿锵以及妇孺惊恐的哭喊。火把被慌乱地点燃,在狂风中摇曳不定,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地狱群魔乱舞。
云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扑到角落,一把抱起被惊醒、吓得哇哇大哭的显忠,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死死搂在怀里,仿佛要将孩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但另一种更强大的、源于母性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保护孩子!她飞快地扫视着狭小凌乱的营房,目光落在墙角那个不起眼的、堆着破旧杂物的大木箱上。那是唯一可能的藏身之所!她抱着哭闹不止的显忠冲过去,掀开箱盖,不顾里面散发出的霉味,将几件破旧衣物胡乱塞进去垫底,然后咬着牙,狠心将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放了进去。
“忠儿乖!别出声!千万别出声!”云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滴在儿子惊恐的小脸上,“听娘的话!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别出来!记住!别出声!”她用沾满泪水和冷汗的手死死捂住儿子的嘴,直到他因窒息而剧烈挣扎才猛地松开,随即用最快的速度将沉重的箱盖合上,只留下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做完这一切,她背靠着冰冷的木箱滑坐在地,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外面的喧嚣和杀戮的轰鸣,隔着薄薄的营房板壁,如同潮水般汹涌扑来。震天的喊杀声、兵刃猛烈撞击的刺耳锐响、垂死者凄厉绝望的惨嚎、战马惊怖的嘶鸣……每一种声音都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刺入她的心脏。土堡的围墙似乎成了纸糊的,抵抗的呼喝声迅速被金人狂暴的咆哮淹没,如同冰雪消融。沉重的脚步声、粗暴的撞门声越来越近,伴随着金人听不懂的、充满血腥气的呼喝。
“砰!”
营房那扇并不牢固的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碎木飞溅!几个满身血污、面目狰狞如恶鬼的金兵冲了进来,盔甲上还挂着碎肉和冰碴,浓烈的血腥气和汗臭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为首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仿佛半截铁塔,身披厚重的漆黑铁甲,甲叶上溅满了暗红的血斑,手中提着一把还在滴血的沉重战斧。他脸上溅着血点,头盔下露出的半张脸线条刚硬如刀劈斧凿,一双眼睛在昏暗的火光下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猎物的冷酷光芒。他随意地扫了一眼空荡荡的营房内部,目光掠过墙角堆放的杂物,最后,落在了瘫坐在木箱前、脸色惨白如纸的耶律云容身上。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巨大的恐惧让云容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她死死地盯着那个金将,盯着他战斧上缓缓滴落的、属于她丈夫袍泽或是邻居的鲜血,大脑一片空白。乐先生那张狂热的脸和那句“王妃之尊”的预言,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濒临崩溃的意识里疯狂闪烁。
“女人?” 那金将开口了,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说的是契丹语,虽不甚纯正,却足以听懂。他向前跨了一步,沉重的铁靴踏在粗糙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身后的金兵也围了上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兽般的贪婪目光打量着云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营房门口的光影猛地一暗!一个魁梧的身影带着满身的血腥和狂怒,如同失控的蛮牛般撞了进来!是庞泰!他身上的皮甲破烂不堪,浸透了鲜血,脸上、肩上都有深可见骨的伤口,一只眼睛被血糊住,仅剩的那只独眼燃烧着疯狂暴戾的火焰,死死锁定了那个背对着他、如同山岳般矗立的金将。他手中那把磨得锃亮的腰刀,刀尖上血珠滚落。
“狗贼!放开我婆娘!”庞泰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仇恨。他根本不顾及身后还有几个虎视眈眈的金兵,所有残余的生命力都灌注在这一扑之中,腰刀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劈向那金将的后颈!这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念头——保护他的妻儿!
“找死!”那金将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就在庞泰的刀锋即将触及他后颈铁甲的瞬间,他魁梧的身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猛地向侧面一旋,沉重的战斧随着身体的旋转划出一道致命的弧光,后发先至!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闷至极的撕裂声!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云容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巨大的战斧,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毫无阻碍地劈开了丈夫身上那件早已破碎的皮甲,深深地嵌入了他宽阔的胸膛!庞泰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脸上那狂怒的表情瞬间凝固,独眼中的火焰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愕和一种无法理解的空洞。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喷出一大口滚烫的鲜血,溅在了近在咫尺的金将冰冷的铁甲上。
沉重的腰刀“当啷”一声脱手掉落在地。庞泰那魁梧如山的身躯晃了晃,眼中的光芒彻底散去,像一截被砍断的树桩,重重地向前扑倒,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鲜血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从他胸前那恐怖的伤口里汹涌而出,在他身下迅速蔓延开一片刺目的猩红,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营房里其他所有的气味。
“不——!”云容的喉咙里终于冲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撕心裂肺。她像疯了一样扑向那滩迅速扩大的血泊,扑向那个前一瞬还是她全部依靠、此刻却已毫无生气的身体。冰冷粘稠的血液浸湿了她的粗布衣裙,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肌肤,直抵骨髓。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丈夫的脸,想要堵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狰狞伤口,可手指却僵在半空,不敢落下。巨大的悲痛和绝望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了她的神智。
那金将——完颜宗弼,金国四太子,后来的金兀术,缓缓收回滴血的战斧,随手甩了甩斧刃上粘稠的血迹。他脸上溅了几点温热的血,却毫不在意,只是用那双鹰隼般锐利冰冷的眼睛,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扑在血泊中、因极度悲痛而浑身剧烈颤抖的女人。他看到了她因绝望而扭曲的脸庞,看到了她眼中奔涌而出的泪水,更看到了泪水之下,那双深陷在巨大痛苦中、却依旧无法被彻底淹没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如同受伤母狼般凶狠决绝的光芒。这光芒,比寻常男人在绝境中表现出的疯狂,更让他感到一丝意外和…兴趣。
他向前一步,厚重的铁靴踏在黏稠的血泊边缘,发出令人心悸的“咕唧”声。他伸出未持斧的手,那只手戴着冰冷的铁护腕,上面同样沾染着斑驳的血迹。他用两根带着铁腥味的手指,强硬地、不容抗拒地捏住了云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迫使她那双盈满泪水、交织着无尽悲痛与恨意的眼睛,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只有冷酷审视的眸子。
“名字。”完颜宗弼的声音低沉,毫无波澜,用的是契丹语,字句如同冰珠砸落。
下巴上传来的冰冷坚硬触感和巨大的力量,像铁钳般锁住了云容的悲恸。她被强行从血泊的泥淖中拔起,被迫仰视着这个刚刚夺走她丈夫生命的凶手。那张沾着血点、轮廓刚硬如岩石的脸庞,那双毫无温度、只有纯粹权力意志的眼睛,近在咫尺。巨大的屈辱和灭顶的恨意瞬间冲垮了悲伤的堤坝,在她胸腔里疯狂燃烧。她猛地挣扎,试图甩开那冰冷的手指,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呜咽。
完颜宗弼的手指纹丝不动,反而捏得更紧,仿佛在掂量一件战利品的质地。他微微眯起眼,仔细端详着她脸上每一寸肌肤,目光如同实质,扫过她沾满血污和泪痕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脸颊,停留在她高挺而线条刚毅的鼻梁上,最后落在那双即便盛满泪水也难掩其深邃轮廓和倔强光芒的眼睛里。他看到了痛苦,看到了仇恨,更看到了那深藏其中的、一种不容亵渎的、近乎野性的骄傲。这种骄傲,混杂着此刻的狼狈与脆弱,形成一种奇异而强烈的冲击。他眼中那纯粹的审视,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和…占有欲。
“耶律…” 云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刻骨的恨意,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耶律云容!”她报出的是娘家的姓氏,带着辽国皇族旁支最后的、被鲜血浸透的骄傲,与地上那滩属于庞泰的、尚带余温的鲜血划清界限。
“耶律?”完颜宗弼浓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捏着她下巴的手指略微松了松力道,但并未放开。他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猎物价值的满意。“很好。”他低沉地吐出两个字,目光越过她,扫了一眼地上庞泰的尸体,那眼神如同扫过一块碍眼的石头,随即重新落回云容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判口吻,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庞泰?他不配你。”
“从此刻起,你是我的女人。”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她灵魂最深处的抵抗,“记住我的名字——完颜宗弼。你的男人。”
“越国王妃。”他最后补充了这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般的重量,重重砸在云容的心上。这四个字,如同来自地狱的回响,瞬间击溃了云容所有的挣扎。她眼前猛地一黑,乐先生那张在洼地火光中狂热的脸庞、那句“烧尽命书”的毒誓、那“方颐修颌,明眸华发,英挺决断,远胜男子”的断言……所有支离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在这一刻,在她丈夫尚温热的血泊之上,被完颜宗弼冰冷的话语,残酷地、精准地拼凑成现实!巨大的眩晕感袭来,她身体一软,几乎要瘫倒下去。
就在这时,墙角那个堆满杂物的旧木箱里,传出一声无法抑制的、因极度恐惧而变调的抽泣!
完颜宗弼锐利的目光如同闪电般扫向声音来源。他身后的金兵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过去!
“不!”云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挣脱完颜宗弼的手,不顾一切地扑向木箱,用身体死死挡在前面。她抬起头,沾满血污的脸上泪痕交错,但那双眼睛却死死盯住完颜宗弼,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母兽护犊般的决绝光芒,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用契丹语清晰地喊出:
“我的儿子!放了他!否则——”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柄沾满庞泰鲜血的战斧,又猛地迎上完颜宗弼的眼睛,里面是玉石俱焚的狠绝,“你得到的,只会是一具尸体!”
营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木箱里孩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如同垂死的幼兽。金兵们的手按在刀柄上,等待着主子的命令。完颜宗弼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匍匐在地、状若疯狂的云容。他冰冷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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