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晁琮
那人只略微抬了下右手的鞭子,羽林都头就噤声俯首站到边上。
那婢女的动作虽然隐匿,但仍落在他的眼底。
这辆马车形制极为普通,定安稍微有点门面的人家都能置办的起。它现在门帘、窗帘遮蔽地极严实,纹风不动……
晁琮打量站在马车下的高壮婢女和苟老仆役,最后视线逐渐向婢女左侧腰际滑去,借着正射的日光,可以清晰看到她腰带上系挂的嵌铜桃木如意纹腰牌,以及上面一个阳刻的隶体“江”字。
他面上浮起极温和的笑容。
都头上觑了一眼,又大声对江家的马车道:“前方是谁家的马车,竟然挡了三王子的路!”
灵芸和江禄双双一对视,江禄忙道:“禀三王子,禀大人,老奴不是故意挡三王子的路,只是方才马儿受了惊吓,老奴暂且停了歇息歇息,老奴这就驾马离开……”
都头喝道:“你一介车仆,也配在殿下面前答话?车内何人,速速下马!”
江芙面色沉愠,将狗崽放到黛月怀里,两手撑着努力站立起来。
经过王青梧的针刺和黛月的按摩后,她下肢的僵痛较前松泛一点,但远不到活动自如的地步。这一站一迈步,已极为勉强。
黛月伸手拉住她,轻轻将她按回座上。
虽然不是很明显,但那窗户的帘子似乎动了一下,那车轿也有些许摇移。
晁琮微微眯起眼睛,面上笑色不减:“王保,不得动粗。”
叫王保的都头回身应了声是。
江芙虽坐在车内,却也听得清晰。
这语中带着不明深意的戏谑,不是王玉宗是谁?
这声音虽然只在二月初一入读章麟那天听过,但她绝不会辨错。
—— “今日我受父所托而来,有事求见太傅大人一面。”
—— “不过禀父亲的意思,是着我来看看军器监监卿江大人之女的本事的。”
—— “轰轰烈烈上学,灰溜溜弃学,岂非难堪?”
—— “如若你赢了,你便可以在芝兰求学自如,再没有人会非议你半个字,这还不够吗?”
他那天说的话可不少。
王玉宗竟是三王子?
那他那日所称“禀父亲的意思”,禀的便是今朝君上的意思?
如若得到君王的首可,她确实可以在芝兰求学自如,再没有人会非议她半个字。
但君王不是已经应许了父亲和太傅,同意她入读芝兰吗?
江芙又突然想起那日差点与韩骁起了冲突,与她抗争最激烈的一名学子在提出与她比试之前,曾说道“虽说是君上准许,但迄今未见下发诏示”……
确实,虽说父亲和太傅亲耳得到君上的许可,但在她入学之际,都未见君上下发正式的诏示告诸朝野,故而她去那学府,众人大可借不知者不罪的由头对她百般刁难。
似乎一些隐秘不解的细节正在蠢蠢欲动,找着缝隙漏出来,围抱成那双掐住她的手。
江芙口唇、面色惨白,衬得她脸上的毒斑愈发明显、狰狞。
不知何时黛月已握住了她的手,现在世上唯有的一丝暖意正从她纤细的手掌中逐渐源源不断传透出来,止住她的颤抖,驱散她的阴寒,并逐渐拉回她的神志。
黛月正侧头细细听着,未留意到一滴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
江芙再要起身,又被黛月按了回去。
这一次,她按得极果决。
江芙正要开口,黛月伸出一根手指压住她口唇,示意她镇静。
她轻声道:“再等等那三王子究竟作何指示。”
此时车外传来另一个少年的声音:“这似是江监卿家的马车。”
——赵谨?
江芙一怔,他怎么也在?她方才竟未留意到他也在?
晁琮微微将脸侧向身后黑色马匹上穿深蓝骑服的赵谨:“小谨倒熟悉江家的车马。”
赵谨驱马走到他身侧:“那婢女腰牌上不刻着一个‘江’字?”
晁琮不语。
赵谨又道:“前方是校场,江大人经常会派人送新式的军器过来操练,他家的仆婢出现在这里怕是奉了江大人之命,可有什么要事。”
灵芸悄悄闪了眼赵谨,嘀咕:这不是那日抱了个双雁盒子来我江府的赵家公子?
那日赵谨与他父亲赵沛留在江家进晚膳,中途被江芙叫了过去,灵芸好生凑得近近地打量过他。
他十足还长的一副少年面貌,眉眼鼻庭都清正,但因神色不多,眸色又是浅褐琥珀色的,总给人眉眼疏淡的错觉。若是正面细细端视,才能发现他眼眸正中黑睛较旁人更黑、更深。
灵芸记得,因着他没自己高大,那日他只能微微抬起两眼看她,对视之间,自己有一瞬幽深入潭的恍惚。
但现在他骑在马上,由下俯视他们,又跟换了另一个陌生人物似的。
灵芸心中一番风云,且不说自己彪悍的外形在定安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这赵公子竟记不住?那日站在他跟前,竟未对他形成足够的压迫感?更甚者,她记得自己那日非常严厉警告他:若你见了我家小姐的样貌后,敢到你们那学堂或坊间去传播,我江灵芸定然不放过你!
过了些时日,他竟都忘记了?这与一计重拳打在棉花上,有甚区别?
她绝不会看错他,但他却不认得自己了?
隐隐记得,江芙几年前自赵府赴宴回来,曾多次抱怨赵家那二公子资质愚钝,连她都能背出来的经文,他竟一个字都写不出,还抱怨他生性冷淡不好相与,明明自己才能低下,说话少些也就罢了,却反过来嘲笑她什么鹦鹉学舌、照本宣科?
那日在江家,她倒未对他的资质才学有所领教,但今日看来,此人大概确实不大机敏,若是只见过几次,他是记不下旁人样貌甚至名号的,即使那人的品貌特殊如她。
不过,不认识她江灵芸倒也无妨,只要他现在不要为了讨好这个三王子,为祸江家就好。
总归他现在的语气,还没有要置江家于不利。
正这么想间,隐隐感受到黑马上朝自己投来两道目光。
灵芸心中疑窦,抬起头顺着寻望。
咦?这不机敏的赵公子似在看着自己?
哪里哪里,他倒像正眼都不瞧她一眼似的!
这赵公子到底有没有在看自己?
灵芸大惑。
“呔!大胆刁婢!竟敢名目张胆窥视殿下!”都头王保竖起两指一剑指,重喝打断灵芸的揣测。
灵芸只得跪下,垂首说了句:“奴婢不敢。”
——我几时窥视这三王子了?
王保瞪她一眼,向晁琮请示说:“便是江监卿家的车马,也不该挡了殿下的道,他们甚至还捉拿了殿下的狗,属下立马去将他们擒拿。”
江监卿算个什么东西,云澜可不缺木匠和工器匠,他再能造刀枪箭炮,也得他们这些兵士去冲锋陷阵,用血肉搏杀。
他正摩拳擦掌,等着晁琮应许,好率领身后羽林都尉们上前擒拿江家仆婢以及那仍坐在轿内之人,只是没等来晁琮只言片语,反倒听晁琮身边黑马上那赵家公子冷声说道:“殿下生性仁善宽和,素来喜欢犬属是真。然其心之所系,更在万民福祉。王都头擅自妄揣殿下意旨,企图陷殿下于‘溺犬逾甚,草芥苍生’之地,至殿下清誉于危殆,该当死罪!”
他今天在三王子跟前伺候了一整天,听到这赵家公子开口说话的次数不下十句,现在这一番话,竟比那十句加起来的字词都多,只是一番表意下来,字字句句都是要定他的罪,置他于死地?
这赵家公子看起来一副少年文士的模样,言语寡淡、表情疏离,心思却如此歹毒。
王保暗中冷笑。
文人,就是这副死样子,自己清高自傲、生死看淡、油盐不进,故而把旁人的命也不当条命,动辄不是该当死罪,就是罪不容诛。一天到晚不干正事,之乎者也、呜呼哀哉完了,就开始琢磨谁在什么时候说了什么话,包藏什么祸心,可以找个什么由头弄死他,行动还得如何隐蔽,不可污了自己名声,不能显得自己不聪明,也不能显得自己心机过重、城府过深,不能一个度把握不好,留到史书上,自己反成个阴毒狡诈之辈。
这赵谨年纪不大,从他经常被三王子调遣起,就经常看到三王子身边领着他,但直到今天才明白,为何自己这些年来都不喜他。
——瞧他那样貌口舌,多好的文士苗子!
——以后当有多少像他王保一样孤勇仗义但心机纯良的文臣武将,要栽在他手里。
他自小家贫,吃不上文官的饭,只能靠挑水劈柴锻炼臂力,又靠扔掷树叶练习目力,最后在羽林营擦甲胄、捡箭矢、跑腿打杂,数载辛苦,才能在十六岁托到关系进入预备役。
一脚脚爬到王亲宗族的眼睛里,他王保可用了二十年。
但眼前这个骑着黑马,身形单薄,手无缚鸡之力的黄毛小子,现在正高高在上俯视他。
如果不是命好,得以生于三朝元老的赵相之家,自小承蒙家族的荫托,凭这样一个眼高于顶、不善言辞的楞头模样,也配打小伺候在三王子左右?
王保心中暗呸一声,面上却不敢得罪,反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属下一心效忠殿下,为了殿下肝脑涂地。方才是属下思虑不周,但属下断无祸害殿下之心,殿下明查。”
晁琮却转问:“依赵公子之见呢?”
赵谨看他一眼,再冷声对王保说道:“王都头,把你方才的话再陈述一遍。”
王保两手叩额,头深深埋在几簇乍青还黄的荒草里,心里将赵谨、赵沛、赵汀以及他认识的姓赵的都疾速骂了个遍,骂完后,抬脸苦笑道:“属下方才说的怪多的,不知道赵公子指哪一句?”
赵谨见状,便直接了当问道:“王都头,你作为羽林都头,蒙恩任职,效忠的是谁?”
王保眼角讨巧的嬉笑消失,裁减成薄薄两片的胡子下方鼓起厚厚一团咬肌。他立起上身,死死盯着赵谨,手中按着腰下钢刀,咬牙道:“王某,承的是陛下的荫,奉的是陛下的命,效忠陛下血脉,赵公子认为,王某这样,罪在哪一桩?”
江芙在车内细细听着,忽悄声对黛月道:“他怕是要中计了。”
灵芸早就忘了训诫,已开始直直观视前方这好大一出戏。她觉得自己什么都看明白了,又什么都没看明白,唯一清楚的是,方才那个威风凛凛的都头好像自己惹上了麻烦。
但他到底怎么惹的麻烦,惹了谁的麻烦,自己一时又盘算不清。
王保见赵谨只望着自己,但不言语,从他的眼面神色看不清他的意图。
他大惑,按刀的手不由得松了松。
晁琮叹了口气,转着手上的扳指,笑道:“今儿在校场一直未见到我的琚瑶,原来竟是跑这来了,想是下了崽,当了娘亲,护崽护的紧,跑得一时忘了分寸,差点忘记谁是自己的主子了罢。”
王保见晁琮并未接赵谨的话,问自己的责,嘴角浮起一丝得意,拍拍双膝站了起来,并斜眼乜视赵谨,想看看这小子算计人诡计落空的窘迫,但发现赵谨半眼都不瞧他。
他只顾自看着前方那马车。
王保心里的得意瞬间打了折。
“琚瑶!”晁琮唤了一声。
那母狗黄犬立马摇着尾巴,拖着长舌头,喜颠颠地朝他跑来。
晁琮下马一把抱住她,使劲撸了撸她的脑袋,夸道:“好姑娘!好姑娘!你的崽呢?竟不叼来于我瞧瞧?”
琚瑶跟听懂了人语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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