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三年前（上）
余知念十五岁那年的春季多雨，整个邵城被泡在黏糊糊潮湿湿的朦胧雨雾中，总是阴天，铅灰的云又厚又重盖在城市上方，太阳很少出现。
老牌孤儿院萌芽院坐落在城西，庄院长看着阴云不散的天整日发愁。
院里收留的孩子不少，平时洗衣房里的洗衣机要开一整天都不够，还得上人力，如此才能保证孩子们一直有干净衣服穿。
可今年阴雨连绵，晴天没多少，衣服总是发潮。
却也不能不穿，可怜年龄小的几个身上都起了疹子。
明明是个北方城市，庄院长都在纠结要不要买个烘干机了，但算了算手头的钱，别说烘干机，买个热吹风机都挤不出来。
氤氲水汽里，一抬头就看到几个小的哒哒哒在院子里踩水坑，泥点子甩了一身。
“梁酒！”老院长大嗓门一亮，怒火滔天，“我叫你看住她们，你就这么看孩子的！”
老院长丢开手里的衣服，在一旁没洗的那几件上擦干手，叉着腰就要去找今天的小负责人，小负责人倒是乖觉，赶忙亮相了。
这一看，庄院长差点没昏过去。
好嘛，就说怎么梁酒这个孩子王能管不住人，合着她是头头！
“梁！酒！”
庄院长揪住她的耳朵，“你都多大了！你过两个月就十岁了！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一点稳当气儿都没有！”
“诶哟诶哟，奶奶你轻点啊你轻点，”梁酒一双猫眼装模作样地眯起来，好似真的疼了一样，手去捂着被揪住的耳朵，“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奶奶……”祝松慢吞吞地在梁酒身后，牵着一串儿小豆丁，身上干干净净的，“我给她们换衣服。”
“是祝松啊，”庄院长的金刚怒目立马成了菩萨低眉，她声音都软了，“怎么不在屋里歇着？今天的画画结束了？”
“嗯。”祝松点头很用力，一团蓬松的自来卷像一把毛茸茸的云，“画完了。”
“真乖！”
摸了摸祝松的头，又看了眼几个看眼色的脏脏小豆丁，她叹了口气。
算了，就这条件，折腾孩子做什么？
“都去换衣服吧！”
菩萨大发慈悲饶了这群泼猴儿，梁酒却磨磨蹭蹭没离开。
她扯了扯领子把衣服脱下来，随便拉来一件没那么脏的套上，端来凳子坐院长旁边搓衣服：“奶奶，今天洗衣服这活儿，我包！”
“诶哟小猴儿啊，虎大王不在，我们山里可就靠你了！”
梁酒被逗得咯咯咯笑：“姐姐一会儿知道你喊她虎大王，尾巴一定会翘天上啦！”
“奶奶！”
一声清亮的女音含着藏不住的喜意响起，十五岁的余知念淋得一身湿挤进狭小的洗衣房，抹干净手就从自己发白的旧书包掏东西。
“我的保送名额下来了！学校还给我发了两千的奖学金！”
“真的！”
庄院长笑逐颜开，她接过那张证明保送名额的通知书，细细地打量上面每一个字，鎏金的通知书里，正楷手写着三个字：余知念！
老人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名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真好！真好！”
这保送名额不止是全市高中随便挑，还免学杂费住宿费，能在高中三年一直领官方的助学奖学金！成绩优异的话，大学学费也能包！
邵城的高中，学费都太贵了，即便是公立学校有一些补贴，那也不是她一个把家资全砸进孤儿院的老人能负担得起的！
要是余知念没拿到这保送名额，她都打算咬咬牙，把家里最后那套房子卖了算了。
可余知念真争气啊！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梁酒挤进庄院长怀里，小小的一个人着急忙慌地踮脚看。
等她看完，乐得大笑三声：“奶奶！咱们山里虎大王可真厉害！”
“什么虎大王！”余知念一巴掌轻拍在梁酒头顶，“少给你姐姐我取诨名！”
“嘿嘿！”梁酒捂着被拍的地方，蹦蹦跳跳地往外跑，“我把这好消息给祝松她们也说一说！”
没多久，萌芽院里爆发出阵阵惊呼，喜气把阴沉沉的天都冲散了不少。
“知念啊，奶奶也有好消息告诉你呢！”
庄院长因为这天大的喜事也略显发飘，她没再和平时一样，只等尘埃落定才给孩子们透露消息。
“什么好事？”
余知念刚把东西收好，听见奶奶的话抬起头。
“奶奶好像找到你的家人啦！”庄院长在她耳边轻声说，“明天我就去那人家里确认一下，要是真的，可就双喜临门啦！”
“真的？”余知念瞪圆了眼睛，这时她还有些瘦，眉眼淋了雨，眼睛显得更黑很大，她有些近乡情怯般的期待，“我能一起去吗？我……”
“奶奶先去确定一下，先不急啊，要这家不是，那就是另外一家，总之明天我只要去一趟呀，你的爸爸妈妈在哪儿我们就清楚了。”
庄院长爱怜地抚摸着余知念湿漉漉的头发，余知念和其他孩子不同，是她在路上垃圾桶里捡来的。
捡到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也没留下什么消息，报了警只查出来抛弃她的是个疯女人，但那不是知念的亲妈，警方推测，应该是拐卖后弃婴。
“快去洗澡吧，别着凉了！”
庄院长想着那则消息，心里觉得一切真是苦尽甘来，知念这么优秀的孩子可算熬出头了。
余知念听完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把白天里不愉快的事全抛在了脑后。
她就说福祸相依，遇到那么几个混球，一定是攒人品给寻亲的事呢！
想起那趾高气扬的西装男人在校长办公室一开口就是要买她的保送名额，余知念作怪地呕了一下，隔空表示唾弃。
也是奇了，通知书没来之前的那半个多月，这男人就盯上她了，明明她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能拿到保送名额来着。
“小孩儿，别那么快推辞。”
那穿着西装的人吊着眼劝她，“你知道两万什么概念吗？”
什么概念？
余知念冷笑：“不卖就是不卖，不退出就是不退出！有本事自己考去！”
“你！”男人气得想骂人，手机却响了，他接了电话就换了一张嘴脸，“张助，啊，这小姑娘不愿意，我正和她说呢……什么？余总要亲自来？”
爱变脸的人脸色又变了，这下成了惊恐了。
“怎么劳烦余总亲自来啊？这也就是个小事，我肯定给你办得妥妥帖帖的！就一个小丫头嘛，我……
“半个月没办成这不是因为那小丫头不好说话吗，您知道的，我……喂？张助？”
电话被挂了，男人脸色变了几变，最终骂了几句极难听的脏话。
骂完对余知念说：“不和我谈，你倒是有能耐？这下余总亲自来，我看你狂什么狂！”
余知念很看不起他地撇嘴，不屑地微微转头，眼神早在转头前飘到了侧边。
没多久，课也不让她上了，一路把她接到一个私人会所。
余知念抱着书包，手里攥着小刀片，脑子里过了不少自救的小技巧，但打开门是个茶香四溢的雅居，茶台背后坐着一个矜贵英俊的中年男子。
男子戴着无框眼镜，斯文得像是电视剧里会出现的那种大人物。
余知念本来还有些不安，但听对方说了两句后，她炸了。
原来这就是要买她保送名额的那个幕后黑手啊！
大吵一架——准确地来说是余知念单方面破口大骂了一通——后，男人依旧像是在对待一个小辈一样慈爱地看她。
他甚至和颜悦色地说：“我是生意人，讲究公平交易、你我互惠，余同学又和我同姓，也是缘分。
“这消息对你来说确实突然，没关系，我再给你几天时间好好考虑，价格上我们还有的商量，少年英才要学会把握机会才是。”
说完他抬抬手，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送客手势。
又被塞进了轿车里，不顾她的抗拒，几张名片也塞进她的衣兜里，余知念揣着一肚子气被送回了学校，结果没进教学楼就放学了。
倒是叫她淋了一场雨！真是坏东西！
躺进被窝里的余知念心里甜得脑袋发晕，她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连梁酒那磨牙声都没让她如平时一样去揪一揪小家伙的脸蛋出气。
一大早就勤快地喊醒奶奶，亲自把庄院长送出门后就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书都不知味地时不时抬头看门口。
探头探脑的，招来梁酒好几声笑。
天色渐黑，庄院长回来了。
余知念迎上去去接奶奶的挎包，一抬头却看到奶奶苍白的脸色，她吓得赶紧扶住庄院长的胳膊。
“奶奶！”
一声惊呼喊出来好几个孩子，孩子们将人搀着送进屋里。
“没事，奶奶没事。”
庄院长安抚孩子们，却不敢去看一旁余知念的眼睛。
“都出去吧，啊？都出去，我和你们知念姐姐说两句话。”
余知念担忧地接来一杯温水，叫庄院长喝了两口后才开口：“您这是怎么了？”
庄院长将她的手拉在手心里，拍了拍余知念的手背。
老人的手粗粝温暖，让余知念悬着的心落下一半。
“知念，来，奶奶给你带的糖。”
一盒精装的水果糖塞进余知念手里，那是鲁诗晴曾经散给班同学的，她替她写了几次作业，攒了一把带回来给孩子尝过。
很贵，进口的糖。
余知念抿了抿嘴，她的心嗵嗵跳，那是不祥的预兆。
果不其然，她听到——
“奶奶之前草率了，去的那家是奶奶认错了。”
“那就是另一家？”
“那家也不是，那家……”
庄院长没想出来怎么编，却被聪颖的余知念一眼看出来撒谎了。
“奶奶你骗我。”
“不是，知念啊，我……”
“你说过你不会骗我的。”
“我……我……”
庄院长哑口无言，她对上余知念那双洞若观火的清澈眼睛，最终叹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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