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18
不能。
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声音字字清晰,有如珠玉坠地碎裂。
等容濯意识到时,他已说了出口,但他从不会为既定的事实后悔,也不喜欢粉饰太平,索性挑眉看她。
灼玉亦挑眉盯着他。
兄妹较量,容顷持着酒觞顿在原地,含笑看着二人。
许久未见,少女出落得更为明媚,如经风雨洗濯褪去淤泥、亭亭玉立于水中的芙蓉。公子濯如从前一样温润中藏着疏离,却多了些人情味,那样若即若离的一个人当起兄长倒称职。
兄妹虽才相认不到两年,却像有着十多年的兄妹默契。少女不时朝端坐的王兄挤眉弄眼,眼波交换间,完成了一次对攀谈者的评价。
思及此处,容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也是被评价的攀谈者之一,更被扯入兄妹二人的战争中,得到了容濯一句不悦的“不能”。
他的笑容顿时赧然。
灼玉忙停了与阿兄的眼神战争,迎上了容顷的酒:“我阿兄这人啊,就爱故作高深。”怕容顷误会,也想挑衅容濯,她恶意曲解:“阿兄方才的意思并非不能与公子顷攀谈,而是不能无礼。”
呵。
容濯指尖又叩了叩酒觞,压下嘴角那淡含讥诮的笑意。
不能无礼。
这是她在告诫他才对吧?
他的妹妹开始无中生有,安慰她的故人:“公子顷曾是阿兄同窗,又曾照拂我,阿兄常提起你,钦佩你才学为人,怕我像在他跟前一样没大没小,这才特地提点我不能无礼。”
就这样一人代表他们兄妹,和容顷你一言我一语地彼此奉承,就差弯腰与对方互相对拜。
容濯散漫旁观着二人忘乎所以的攀谈,忽然低笑了一声。
毕竟是宴上,又是两个到议亲年岁的人,容顷不便过多与她攀谈,很快离去,但他的妹妹还意犹未尽。
人走后,灼玉袖摆朝王兄挪近了些,小声请求:“阿兄,待会宴席散去的时候,你能不能以你的名义,帮我约公子顷改日单独见一面。”
单独,见面。
容濯眼里笑意又淡一分。
灼玉连忙澄清:“你别误会,我绝不是红鸾星动!”
于是容濯清冷眸中回暖些许,但不多不少,也就半分。
“不为情,那见他作何?”
灼玉如实道:“我担心阿兄嘛。”
担心他?
容濯侧首看她,半垂的鸦睫随眼帘掀起,眼底再回暖一分。
王妹揪着她衣摆,毫不掩饰关切:“之前有关穆氏被害的信虽寄到吴国,但阿兄一直没回信,也不知道他信不信,我不大放心……”
容濯眼里的笑意半点不剩,忽地转过身不再理她,兀自把玩着酒觞:“妹妹的阿兄真是多如牛毛。”
灼玉总算反应过来,夺过他手中玉壶,谄媚地替他斟酒:“是有些多,但只有你才是亲的!”
容濯的神色更微妙了。
灼玉以为他不信,话越发真挚:“长兄虽也是亲兄长,但阿兄也知道,我与他自幼不合,他生得黑,脾气也臭,处处不合我心意。可阿兄不同,你从小就陪着我,虽说分开了几年,但我一直都牵挂着你。其实和十几年的兄妹情也没区别,更何况——”
她越发郑重其事:“幼时我会遇见义兄,也是因一心记着让阿兄带我回家,认错了人。若非他替你当了几年兄长,我早葬身他乡,哪还有命和阿兄再续昔日兄妹之情,呜……”
她泫然欲泣。
容濯头疼地揉额,按下她滔滔不绝的话:“别装,帮你就是。”
-
约在长安城一处琴馆中。
容顷还未到,灼玉跪坐琴桌前,对面阿兄端坐着,月白衣袍光华流溢,如月下夜莲,修长玉指轻挑琴弦,指尖溢出空灵的乐音。
她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出声打断这犹如谪仙临世的一幕。
“阿兄。”
容濯掌心按住琴弦,并不抬眼看她,疏离道:“何事。”
灼玉为难地笑了笑:“我与公子顷清清白白,可你这般板正地坐着,好像一个操碎了心的兄长来捉'奸。”
容濯仍不抬头,眉梢讥诮地抬起了:“我不够操心?”
“是,阿兄亦兄亦父,亦兄亦母,是为我操碎了心不错。”灼玉小声嘀咕着,“可我和他也还未有奸——”
“嘣”的一声。
被挑起又放下的古琴发出难听刺耳的嗡鸣,容濯抬眸盯着她。
“还未?”
她还想有奸情?
哪怕心知容顷是守礼君子,这两个字亦无比刺耳,容濯理了理衣袍起身,攥住妹妹手腕竟要把她带走。
反应也太大了吧!
灼玉被他这般弄得不明所以。
门外祝安通传:“公子、翁主,吴国二公子到了。”
灼玉忙挣脱阿兄的手。
容濯亦清醒,淡然地落了座。
容顷入了雅间,也不多寒暄,开门见山道:“翁主托公子濯约我相见,想是要问靳郎君的事?”
灼玉忙不迭点头。
容顷笑道:“靳郎君身手不凡,为人耿直,如今是家兄门下食客,因英武过人,深得器重。”
又说起她最关心的事:“靳郎君来前托我转告翁主,翁主所述之事的确与他所记的别无二致,他并不怀疑消息真假,但误会虽解除了,但继母死于赵国,他不愿再踏足赵地。”
至少误会解了。
灼玉心下稍安,虽说想让义兄离开吴国的执念还无比深重,但眼下不能强求,需寻一个更得当的机会。
她谢过容顷,三人很快分别,容顷走出一小段,忽地想起一事:“翁主可在长安遇见故人?”
故人?
灼玉讶异,她在长安可能碰到的故人也就只有吴国相关的人,她故作不解:“你不就是故人么?”
容顷笑了,竟也学着她装神秘:“不是我,是——翁主迟早会知晓的。”
说完他竟走了。
灼玉愣在原地不敢置信,摇了摇阿兄的袖摆:“他何时学坏了?”
容濯嘴角抿成了一道疏离直线,从她的手中抽出袖摆,双手负在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如何能知道?”
又吃味了!
灼玉忙追上他,哄人的话反正也不要钱,洪水似地砸了过去。
容濯听着妹妹一句又一句的奉承,抬手捂住额头。
-
本以为要等几日去太子宫赴宴才能弄清故人是谁,不料刚出琴馆,竟是遇到了容顷所说的“故人”。
故人嫣然立在太子嵇身边,挑眉冲着她一笑。灼玉看了女郎,又看了看皇太子,惊得半晌才想起见礼。
“在外不必多礼。”
皇太子温和妥帖,念及故人重逢,和容濯离开,将雅间留给二人。
雅间内静默一霎,灼玉看着对面华服加身的女子,半晌才唤出那个熟悉的名字:“素樱?”
素樱应了声,故作不悦:“灼玉翁主果真贵人多忘事,才一年多不见,就将同室之谊忘了一干二净。”
熟悉的姿态语调,也不算很熟悉,比从前的大喇喇多了许多含蓄的韵致,因而显得陌生。但也只拘束了一小会,灼玉很快自然,问起素樱:“怎么会到了长安,家人可还好?”
素樱倏然沉寂:“他们都死了,否则我也不会来长安。”
灼玉她曾和素樱的家人接触过,都是很好的人,当初她曾想带素樱回赵国,她回绝的理由便是家人。
噩耗始料未及,灼玉喉间微涩,发自内心道:“节哀。”
素樱笑笑,目光穿过窗扉看向远处巍峨的宫城:“当初分别之时,我曾说过以后会靠自己飞黄腾达,那时不过是在哄你,我并没有那么想往上爬,只想和爹娘弟弟一家人安稳度日,可是我想错了,卑贱之人如何能安稳?”
有权贵看上她,她不愿,他就对她的家人下手,阿父为护她被打死,阿母病死,阿弟也失踪了。
她亦险些死掉,幸而长公子救了她,他帮她报了仇,作为回报,她成了他府上歌姬,被送来长安替他拉拢权贵,辗转到皇太子嵇身边,得太子垂敛,被封太子孺子。
灼玉听后面色凝重,素樱挑起眉:“怎么,你不为我高兴么?”
灼玉摇了:“我阿兄说太子殿下是好人,因而我为你高兴,但做太子枕边人并不易,我也担心。”
素樱反而无畏:“早先那位太子妃出身望族,却被人陷害,所以你怕我也被害?可既然无论卑贱富贵都有可能被害,那不妨豁出去搏一搏。”
“何况,我如今也退不了了。”
她抚了抚肚子,被恨意浸润已久的眼眸流露母性柔光。
灼玉讶然看着素樱温柔覆着小腹的手,一时不知是喜是忧。但家中悲剧造就了她如今的偏执,她也知道不能再多劝,只关切说:“你小心些。”
素樱压低声:“不怕,我只告诉了你及长公子安排的傅母。”
这一句话落下,灼玉顿时觉得头顶沉甸甸的,背负别人期望的感受的确不大好,她也见过太多背主之事,不得不多劝一句:“既要先瞒着,就算是傅母也不可全信,甚至也包括我。”
素樱轻道:“你们没理由害我,因而才放心,别的时候我会小心。这不,连殿下都还不知道。”
灼玉莫名觉得素樱的命运和她很像。怀着不知缘由的感同身受,临别时,她嘱咐她:“我还会在长安滞留几个月,有事可来寻我。”
二人很快分道扬镳。
-
廊下灯火通明,灼玉毫无仪态地坐在阶上回想素樱的事。
容濯走了过来,冷淡的调侃萦绕在她头顶:“我们家阿蓁又发愁了,可是思故人,亦或思春?”
灼玉声情并茂道:“在思兄。”
容濯听出她话里幽微的愁绪:“有心事了,说来听听?”
灼玉瞄了眼他纤尘不染的宽大广袖,知道他爱洁,不可能席地而坐,她带着些恶意拍了拍身侧台阶,怂恿道:“阿兄先坐下我再细说。”
她素来喜欢打破他的底线,容濯不上套,道:“那你独自愁着。”
灼玉忙牵住他袍角挽留,铺垫了几句,才道:“我方才是在好奇,听说先帝重视子嗣,太子嵇出生时天有祥瑞,这才促成今上被封为太子,如今的天子也会这样重视子嗣么?”
容濯沉默了。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望着夜空自哂地一笑。随后凝视她眼眸:“为何突然问这个?是我这个兄长当得不好?”
好没头没尾的话,天家子嗣问题和兄长好不好有何关系?灼玉未去深思,解释道:“是今日碰到皇太子,想到了那位暗中与皇太子争权的三皇子,听闻天子体弱,会不会和先帝一样在意子嗣呢?日后三皇子要是先有了皇长孙,是否能压太子嵇一头?”
绕这么大一圈只是担心素樱隐瞒有孕的事会触犯皇家的大忌,想探知天子对子孙的态度。
容濯仍探究地盯着她。
他态度实在怪异,灼玉不由问:“阿兄这样看我作何?”
“没什么。”
意识到是自己多虑,容濯迅速敛起内心晦暗,继续回应她的疑惑,“天子不会在意太子何时有子嗣,他只会在意太子能否胜任储君之位。”
灼玉得了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放过另一个问题:“你方才为何那样盯着我看,好像心里有鬼似的!”
容濯无奈笑笑。
“无甚,只是难以想象,妹妹这般不着调的人,日后也会当娘。”
话虽是搪塞她的,但也是事实。
他的确无法想象妹妹会爱上一个男子,为人妻,再为人母。
灼玉只当他又在暗讽她不稳重,她早已悟出了对付阿兄的办法,亲昵地挽住他胳膊:“我不着调,不还有一位博学多才、沉稳可靠的舅舅么!”
容濯微微蹙眉。
“你就够令人操心了,我可不会管你与旁人所生的孩子。”
仅是想象有个因为妹妹与别人结合而诞下的生命在唤他舅舅,容濯就感到一阵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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