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炼狱

赣县县城外的小路，在灰蒙蒙的清晨里蜿蜒，像一条冻僵的毒蛇。浓重湿冷的雾气紧贴地面流动，吞噬了远处的田埂与稀疏的树影。

这时，一个佝偻的老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手里拽着一根粗糙的麻绳，绳的另一端，拴在一个瘦小男童细弱的腕子上。孩子赤着脚，单薄的破布片裹不住嶙峋的骨头，每一步都踏在碎石和冻土上，身体筛糠似的抖，牙齿磕碰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的清晨格外刺耳。

“抖！再抖！”老头猛地刹住脚步，浑浊的老眼里射出凶狠的冷光。他抄起手上的那根长烟杆，毫不留情地砸在男童的头顶。沉闷的“噗”一声响，孩子像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委顿下去，额头瞬间肿起乌青的大包，却死死咬着下唇，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破碎的呜咽，连一滴泪都不敢流。

老头弯下腰，烟杆里残留的烟气喷在孩子煞白的小脸上，声音压得又低又狠：“小哑巴，皮痒了？蠢东西！今儿可是你的大造化，有贵人开了天价要你！进了那金窝窝，把你那本事给爷好好亮出来！若敢出半点岔子……”他狞笑一声，不再言语，身边那小小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老头满意地看着孩子惧怕的样子，扯紧绳子，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拽着他继续朝前方赣县县城那隐约传来嘈杂人声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数里之外，废弃的河神庙沉默地伏在赣县河浑浊的岸边。坍塌的院墙豁口像怪兽残缺的獠牙，残破的殿宇在晨雾中透出死气沉沉的轮廓。庙内寂静无声，只有风穿过破窗棂时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然而，在那庙墙外长满枯黄苇草的河滩上，在庙后陡峭的土坡灌木丛中，甚至在庙前那片半枯的柳林阴影里，每隔十数步，就伏着一个赣县县衙的衙役。他们像石像般凝固不动，屏气凝神，死死地盯着河神庙的每一个出口，每一扇破窗。连一只水鸟掠过河面，也会引来几道锐利如刀的警惕视线。

赣县县令苏彦清，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半旧青灰色棉袍，正伏在庙后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坎下。他剑眉紧锁，俊朗的面庞绷得像一块冷铁，眼中燃烧着压抑的怒火。一夜未眠的痕迹刻在他眼下的阴影里，却更显得那双眸子寒星般迫人。

“大人，”衙役赵虎凑近禀报，声音压得极低，“庙里情况不明，硬闯恐怕伤及孩子。属下挑了两个最机灵瘦小的兄弟，扮作流落此地的乞丐，先去探探虚实？”

苏明郎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千万小心，只看，切莫打草惊蛇。”

那衙役转身欲走，苏彦清又拉住了他：“此河以北的水路沿线可有通知?”

“大人放心，南北水路沿线的所有关津渡口，已经设卡！所有过往船只，舱底舱板，夹层暗格，一律排查。”衙役声音低哑道。

“甚好！但凡发现身份不明、身有残疾或用药迷昏的孩童，船上人等，一体擒拿！”

“是。”衙役悄然退下。

河神庙内门口，两个褴褛肮脏，满脸泥灰的少年乞丐正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往里迈，口中发出有气无力的呻吟：“冻……冻死人了…”

刚踏进庙门，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便扑面而来——劣质烧酒的辛辣、久未清洗身体的酸臭、还有铁锈般的甜腥。

几双凶狠的眼睛立刻从昏暗的角落射了过来。三个身材粗壮的中年乞丐像被惊扰的鬣狗，猛地从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跳起。

“滚出去！哪来的野狗，敢闯爷爷的地盘？”为首一个疤脸乞丐厉声呵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扮作乞丐的衙役小六脸上。

小六缩着脖子，做出畏缩害怕的样子，声音发颤：“大哥…行行好，外面…实在太冷了…让俺们…避避风头…”

“避你娘的头！”另一个缺了门牙的乞丐骂骂咧咧，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推搡过来。小六一个趔趄，看似站立不稳，却顺势往庙里更深处的方向踉跄了几步，嘴里哀告：“大哥别打…俺们这就走…”

他眼神飞快地扫过四周——大殿中央的空地上，胡乱铺着几张辨不出颜色的破草席，旁边散落着几个空酒坛和啃剩的骨头。角落里，似乎堆着几团黑乎乎的东西，像破麻袋，又像是…蜷缩的人形？

就在小六目光扫过角落的瞬间，疤脸乞丐彻底被激怒了：“找死！”他钵盂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砸向小六面门。小六“哎呀”一声惊叫，抱头鼠窜，看似狼狈不堪地躲闪，却巧妙地引着那乞丐在殿内追逐。另一个扮作乞丐的衙役小七也“被迫”卷入，一时间，破庙里鸡飞狗跳，咒骂声、碰撞声响成一片。

追逐中，小六“慌不择路”地撞向一根殿柱，又“失足”跌向另一侧。电光火石间，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已将庙内情形尽收眼底——殿角那几团黑影，确实是蜷缩的孩子！不止一个！三个？四个？小小的身体微微颤动，却死寂无声。旁边一个用破木板和砖块胡乱搭起的“台子”上，赫然扔着几件形状怪异的铁器，反射着幽冷的微光，旁边地上似乎还有深褐色的可疑污渍……殿内留守的壮年乞丐，除了眼前这三个，似乎只有后面神像阴影里还坐着一个，正冷冷地朝这边看。

“大哥饶命！俺们滚！这就滚！”小六和小七看准时机，连滚带爬地冲出庙门，身后传来疤脸乞丐得意的狂笑和污言秽语。两人不敢回头，拼命跑回苏明郎潜伏的土坎下，胸膛剧烈起伏，脸上伪装用的污泥被冷汗冲出道道沟壑。

“大人！”小六急促地喘息着，眼中残留着惊悸，“庙里…至少有四五个孩子，都缩在角落，动也不动…正殿中间有个破木板搭的台子，上面…上面有带钩的铁家伙，地上…地上有血！除了门口动手那三个，神像后面还坐着一个！”

小七补充道：“没看到刀枪弓箭，都是些棍棒和那吓人的铁钩子。孩子…应该…都活着。！”

苏彦清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发出可怕的“咯咯”声。

“动手！”他霍然起身，声音斩钉截铁，“赵虎带人堵后门！其余人，跟我冲正门！首要护住孩子，凶犯尽量抓活的”

命令如巨石投水，瞬间激起行动。潜伏的衙役们如同从地底涌出的幽灵，迅疾无声地扑向各自的目标。

苏彦清一马当先，直扑河神庙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

“砰！”

苏彦清飞起一脚，本就腐朽不堪的庙门应声裂开，木屑纷飞。随之而来的是刺鼻的劣质麻沸散混杂着生草药的苦涩和血液的腥甜气味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昏暗，骤然冲入的光线惊起一片鬼祟的阴影。几个原本围在角落火堆旁喝酒的壮硕乞丐，惊愕地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醉醺醺的麻木。他们看到破门而入的玄色身影和紧随其后、手持铁尺锁链的衙役，醉意瞬间化为惊骇的凶光。

“抄家伙！”疤脸乞丐最先反应过来，嘶吼着抓起手边一根粗大的枣木棍。

但衙役们的动作更快，铁尺带着破风声砸下，锁链哗啦啦甩出，瞬间缠斗在一起。金铁交鸣声、愤怒的吼叫声、痛苦的惨嚎声撕破了庙宇的死寂。

苏彦清的目光被殿角那块用破门板和几块青砖临时垒起的“台子”上吸引。那台面污秽不堪，布满各种深褐近黑的污渍，蜿蜒流淌，深深沁入木纹。

一把柄端缠着脏布的锋利小斧，几把刃口磨得发亮、形状古怪的弯钩和细长薄刃刀，还有几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残留着可疑的、半凝固的深色药膏……

它们就那么凌乱地散落在“台子”上和周围冰冷的地面上，让人不敢细想那些曾在这里发生的暴行。

“孩子！”苏彦清的心猛地一沉，厉声喝道。他目光急扫，射向墙角那片最深的阴影。刚才小六提到的地方，几团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冰冷肮脏的稻草堆里，身上胡乱盖着破麻片。

离他最近的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童。她枯黄的头发纠结成一团，小脸瘦得脱了形，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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