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春日宴
三月初五晴方好,正是一岁一度的皇家春猎时。金坠只当自己是个公主贵妃,天未亮便起来金妆玉琢,真珠钗插、吊朵玲珑,凡是陪嫁带来的头面一股脑全上了身。
宛童见她一反常态,尽捡素日积灰的胭脂首饰对镜比划,笑道:“莫非五娘今日才出阁不成?”
金坠懒懒道:“出阁那么好的事儿,自要多出他几回不是?”
她一番盛装倒也不为别的,只为此前回敬礼部夫人的那句“艳冠群芳”——她自美她的,让那帮长舌妇在边上瞪眼嚼舌、大骂僭越去吧。
梳妆更衣毕,沈府小婢子苏合来请她去用朝食。金坠迤逦至餐堂中,却见向来只有她一人的食席竟被人捷足先登。案前简略陈放着几样粥食,沈君迁一手提箸,一手翻书,正看得入神。
自成亲以来,君迁便主动搬去别屋,茶饭皆让人送去手边,今日这般同席共食还是初次。金坠上下扫视他一眼,见他罕见地换了身游猎轻衫,劲骏爽练,与平日素服燕居时判若两人。
春猎盛宴,文武百官皆需随驾捧场。他这如意郎君本是东宫侍读出身,又新跻为金宰执的侄婿,自是逃不了的。
金坠不声不响地在他对席坐下,端起食皿,用汤匙敲了敲碗沿。君迁应声抬首,瞥了瞥她,复又垂眸看书。金坠冷笑道:
“什么书如此引人!见了新婚娘子,也不道一声日安?”
“日安。”君迁淡淡语毕,仍低头看书。
金坠道:“无视我便罢了,一会儿春猎面圣也这般爱搭不理,我可不替你开脱。”
君迁抬起头:“你也要去?”
“怎么,我去不得?”金坠白他一眼,“新婚燕尔,岂有撇下新妇自个儿赴宴去的道理?”
君迁一脸无辜:“我可没撇下你。”
“那你何必如此不情不愿?”金坠盯着他,“莫非还有人不愿我去?”
君迁一怔,低低道:“金宰执让我知会与你,请你称病一日,在家修养。”
“你倒是老实。不过我也料到了,那日我出阁成亲,他们都不愿抛头露面招惹口舌,何况这般皇家盛会了。”金坠冷笑,“若我非去不可呢?叔父可会拿你是问?”
君迁道:“你想去便去,我只负责传话。”
“那便为难你了。许多人盼着我去添乐子呢,我可不能让他们扫兴——再说,我与你成亲至今还未回门敬孝,叔父叔母不念我,我却不能不念他们。正好借这春猎宫宴省亲去,不枉其乐融融的节氛。”
金坠悠然语毕,信手从盘中拈起一枚雪花酥来。衣袂垂落,露出腕上那只翡翠镯。皓手清玉,莹透惹眼。金坠细嚼着糖酥,见君迁似被手镯吸引,暗暗从书中抬目瞥向自己腕间,遂将手伸至他面前,晃了晃那只心爱的镯子,曼声问道:
“好不好看?”
君迁移目:“你喜欢便好。”
“它就是我的命,我自然喜欢。”金坠收回手,细细摩挲镯身,“常言玉可挡煞,我戴着它去赴宴,替我挡些唇枪舌剑,你说可好?”
君迁只道:“玉性寒凉,久戴伤身。”
“沈学士医术精湛,我若伤了身,倒也不愁。”金坠话锋一转,“可若是伤了心,却不知是否有药可医。”
君迁淡淡道:“世间不乏清心安神良方,我药园之中便有不少。若有所需,替你开几幅便是。”
金坠微哂:“沈学士倒也实诚,不拿那些‘心病还须心药医’的浑话唬我——说起清心药方,前回你让谢翁给我送来的那盏莲心饮就很不错,我只喝了一口,便觉心火烬灭,五蕴皆空呢!”
“那就好。”君迁轻轻翻了页书。
一时无话。金坠低头啜了几口清粥,徐徐道:
“昨晚饭后闲逛,去厨房转了转,正好他们还未收工,我便请教了些汤饮做法,亲手做了些香饮子。恐搅扰你,没给你送去。正好这会儿朝食快用完了,我教宛童回炉端来,你尝尝,权当答谢你的莲心汤——宛童!”
宛童见金坠招手,端着只白瓷盖碗进来,笑盈盈地搁在君迁案前:“沈学士请用!”
君迁怀疑地盯着送到面前的汤盏,并不去接。金坠一本正经道:
“放心,我不动手,就放在此处,你自己喝便是。这香饮子我可辛苦炖了许久,你若不赏脸,我可要恼了!”
君迁无奈放下书,举盏小饮了一口。金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满心期待他上蹿下跳,半晌却未从他面上觅到一丝异色,急道:
“味道如何?”
君迁搁下汤盏,不疾不徐道:
“苦桑、粉葛和紫花前胡这几味药皆为辛凉属性,入口虽辛辣了些,却有互补之益。清肺润燥,调理气血,非但害不了人,还是养心安神的良方。”
金坠被识破了图谋,讪讪一哂;又见他呷了口那秘制“香饮子”,转头望向自己,严肃道:
“我案边有一本《和剂局方》,其中记载了不少食疗药方及功效。你下回若有志于此,反着照书来便是,必定事半功倍。”
金坠冷笑:“多谢夫君指教,下回定‘逆图索骥’,包君满意!”
君迁抿了抿唇:“娘子客气了。”
二人尴尬对坐,煎熬着用完朝食,终于等到宫里来人通禀,称御驾已出宫前往近郊猎苑,请他们启程随驾。金坠如释重负,唤宛童持镜整妆,撇下君迁兀自出发了。
皇室春猎,簪缨贵胄群雄逐鹿,恃强争霸,群雄之外的士族子弟便只得去追猎鹿剩下的兔子田鼠。争强好斗者自不会错失良机,个个鲜衣怒马,驰骋畋猎,一心在这皇家盛会上斩头露脸。心慈好佛的文人儒子不忍杀生,只佯作射艺不精,草草往林中放几支空箭,便三五成群坐于花树下饮酒清谈。
沈君迁自属后者,倒非是心慈好佛,亦非射术不精,更不是为了与人清谈取乐。甫一至此,略略做了些仕场寒暄,便寻了片远离人群的草茵坐下,独自看起书来。
同僚们平日见惯了他如此,不足为奇,倒是那些随驾女眷引以为奇,暗自指指点点,窃笑喁喁。嘉陵王妃为首的一班贵女尤为积极,嘲完了这位书痴学士,又将话柄引回他的新婚娘子身上,指着同样独坐于人群外的金坠,交头讥笑:
“这便是夫唱妇随——瞧他们一东一西,远隔人海,倒似一对天各一方的牛郎织女哩!咱们不妨挪挪地儿,也不碍着他们鹊桥相会!”
“瞧这沈学士生得是芝兰玉树,可惜心里也只有那些草药,多半是个不能人事的,某些人说不定比守活寡还惨呢!可怜那么个狐媚子,竟栽在个书痴子手里,找谁说理去?”
金坠早听见她们在说什么,面不改色,隔着数席朗声道:
“我夫君能否人事,旁人说了可不算,须得他同睡一床的人说出来才是真的——诸位姊妹既这般关心,我这便向你们细细道来可好?”
语毕嫣然一笑,眼波流转,佯作要当众开口。那班贵女岂知她这般接话,悻悻不语,扭头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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