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昔鸿恩（三）

“大哥受伤的那一日，哥舒勒奔疏忽护卫，以渎职论处。”

我与公主从玄武门过承香殿，往望云亭去。

圣人原要杀了哥舒，太子却愿意留他一命。

彼时的太子詹事是左仆射房玄龄，太子拉着他商量说辞，希望让圣人觉得他是个仁义的、有远见的、高屋建瓴的储君。房玄龄拗不过他，给他出了这个主意：

哥舒勒奔出身颉利可汗旧部，能够帮上思摩的忙，或许还能在生死关头报答朝廷的不杀之恩。

如今哥舒的结局也印证了这份期盼，他的确帮了朝廷一个大忙。

我问城阳公主：“太子受伤真的是偶然么？没有人指使哥舒勒奔？”

“阿爷查过了，似乎真的没有。”公主解释道，“如果有人指使他，不论大哥怎样说，阿爷都不会放过他的。”

真的？

宫人往来桥边廊下，或手捧金盂，或莳花弄草，纷纷停下脚步与公主行礼。她好像谁都认识，与山池苑里喂鹞子的内官都能寒暄两句。眼观她一路招呼下来，白蒙蒙的雾气零落在林间柳下，我们也自北海往西南两海池去。

一路上，我怀揣着自己的一份揣度，竟没留意与她说话。她仿佛洞悉我的心事，歪着螺髻斜睨着我，含笑道：“不是魏王，左仆射害怕房二哥牵连进去，头一个查的就是魏王。”

我骇了一跳：“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池边有老柳垂枝，公主随手拈了柳条在手上把玩，闲闲道：“因为所有人都会怀疑魏王呀。左仆射连魏王府的牡丹都拔了，看哪儿都像藏奸的地方，反而证明魏王是无辜的。”

我们绕水而行，我的乌皮靴与她的雀头履交替踏在木栈道上，吱呀吱呀的。柳枝落在她手上，时而弯如亏凸月，时而缠成一道蛾眉。公主道：“听说千牛备身进宫后都会拜个把子什么的，你们可许过‘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样的誓？”

“这都是东汉年间时兴的，眼下早就落俗了。”我笑道，“‘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炉香’。有瓦岗寨彪炳在前，谁还敢随便拜把子，这不是教魏侍中难堪么？”

公主也笑起来：“幸而那日有你在，否则以逖之的性子，恐怕会与哥舒拼命，两个人一同做了皇宫幽魂了。你救了他的性命，阖该让舅舅赏一套宅子给你。”

上回她替杜荷赔不是，便大剌剌甩了一套宅子过来。常人送礼不过绢帛而已，他们的度量衡竟是宅子，实在不可思议。

我摆手道：“已有了谢礼，长乐公主煲汤给逖之，也便宜下官，这便是无上的恩惠了。”

青石桥横飞池上，我们行至望云亭，于暮霭中遥望熏风殿。

“嗳，公主，为什么你和衡山公主没有养在立政殿？”

“原本我们都不该在立政殿的，只是十九妹妹身体不好，因此被阿爷接回去了。大哥和五姐怕我与小妹以为被抛弃，一个领走一个。”

“长乐公主那么年轻，你们若需要长辈教养闺阁，该怎么办呢？”

公主笑道：“还有房夫人呢。她与我娘两姊妹一般地好，早在王府时，若阿爷不在，便是房夫人陪着她。如今我们若有什么不懂的，就去找房夫人。”

是吗？！哈哈哈哈哈——

房夫人是长安城远近闻名的悍妇，经常和左仆射大打出手，娘娘那样一个娴静的人竟有这么彪悍的朋友，简直像小黄鹂与抓羊的鹰啊。

想到左仆射眼角常常浮现的怪异伤痕，我的心头泛起一阵邪恶的窃笑来。

南天竺使臣昨日到鸿胪寺客馆，送来一只活泼可爱的问日鸟，眼下伶俐地落在公主肩头。她显然被吓着，动也不敢动，一双眼求助地望着我。我从袖筒里掏出一把阿月浑子，喂给鸟儿，尖喙打着圈啄在我的手心，竟是陶然自得地品鉴美食。

我对公主做了个口型：“此间乐，不思蜀。”公主掩袖咯咯直乐，懒声懒气地道：“喔，有人带着零嘴四处逛。”

“不然，不然。”我托着鸟胫，感受指甲盖大小的掌在我的掌心狠借了一把力，眼瞧着它扑腾着飞远。“今年南海小国商量好了似的，什么稀罕物儿都不入眼，尽数进贡珍禽过来。圣人教我们好生招待这些鸟客人，让佛誓国的迦陵频伽去立政殿、诃陵国的五色鹦鹉去神龙殿、昙陵的孔雀去佛光寺、拘萎蜜的鹭鸶——你瞧，景福台前不正是那混账么？”①

景福台毗邻南海池，不止有鹭鸶点水，还有手捧针线往来采丝殿的才人们。这些十几岁的小娘子原是贞观十年后充实后宫的，然而却没有多少面圣的机会，反被拨到尚服、尚仪等局做女官。

这么一望可了不得，公主急声唤我赶紧走。她的步子快极了，披帛逶迤在地，我一面帮她捡披帛一面唤：“嗳嗳嗳，你躲什么？”

就像西内苑里被浪荡王孙追赶的野兔，公主双手拎起裙摆一路逃窜，小跑进千步廊。她紧抚心口吁吁喘气，还没来得及开口，芍药丛中又窜出一位宫娥。

那宫娥显然奔着她来，却扶鬓拈花，作势赏景，直到险些撞上她，才假模假式地作出惊诧：“呀，不知这是哪位公主？”

再瞧公主，她不复方才与我说话时的松弛活泼，灯影戏里的狐狸精似的化作另一重脸色，极不自然、极别扭地端庄起来：“你好呀，这位……才人？我是十六。”

女子点点头：“我是武才人，在尚服局做事，先父是荆州都督。”

武才人形容丰润，方额广颐，轻薄粉黛，一双吊梢丹凤眼缀在拂烟眉下；头上单刀半翻髻，茉莉色苎布衫子上系着鸭卵青色襦裙，葛织披帛利落地斜缠在肩头腰间。

这身装扮怪诞得很。我见过高审行给后宫的度支，五品才人月俸足有三贯六百文②，宫中女眷日日有食料供给，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应当很有余力添置脂粉钗环。可武才人素净得可怜，仿佛存心薄待自己似的，莫非家业不济、还需要她这个宫嫔接济么？

公主很会聊天，碰上司竹苑的人便聊笋，遇见骅骝马坊的便聊刚生下的小马驹，眼下主动问起武才人“听说尚服局收了几匹盘金绒绢，不知道有哪些颜色？”我木头桩子似的戳在一旁，发现一只漫步的龟兹红鹳正在逼近，正要开口提醒她两个，武才人笑眯眯望着我道：

“公主，这是你的驸马都尉吗？与你很配喔。”

公主笑道：“不，这是主客司的薛郎中，也是鸿胪寺的寺丞。”

武才人“啊”了一声，却不好意思再说话了。

红鹳昂首阔步踏水而来，细长脖颈高高扬起，倒弯钩的利嘴左叨右啄，自芍药丛中穿过，向千步廊来。眼看这孽障直挺挺奔向公主，我变了脸色，忙不迭提醒道：

“公主，公主——”

不仅公主毫无觉察，武才人也没反应。两个女子你来我往热火朝天，红鹳倒愣住了，歪着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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