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犹是襄王梦里仙
“喂,老赵,咱们来了个涮碗仔,专门来解放你!”
那个叫老赵的广东师傅,裹着一块儿早该见垃圾箱说不上颜色的围裙,从后厨探出头来。
“谢天谢地,总算找着帮手了!”老赵一边抹手,一边抱怨,“ 真係谢天谢地终于都搵到人帮手 ,再俾我自己一个人做,我就黎见棺材喇。”
“我叫项廷,是来洗碗的。赵师傅,今后就要请您多指教、多照应了。”
“哎呀,洗碗还用照应?洗就是了!”
“那您看我在哪洗?”
“有你洗的,慢慢来!手闲着吗?先把这只鸡拆了!”
项廷闻到那股热乎乎的、烫鸡毛的腥味儿。厨房里有两排挺长的操作台,两旁都站了人,拔完毛的鸡堆成了个小山似的。
赵师傅的手简直快得像夜场里打飞碟的,一只只鸡刚从笼子里拽出来,下一秒就已经在那大桶里挣扎着放血,出最后一口气了。还有活蹦乱跳的,他也不含糊,直接丢进那冒烟的大锅里,震两震就完事,然后扔给旁边的人去弄毛。像变戏法似的轻松切掉鸡头丢下,又抓了新的一只放好,嘴角挂着笑,手上的动作没停。那只鸡虽尴尬地蹲着,却也没敢跑。他边跟项廷侃侃而谈,边在羽毛上来回抹刀,刀背拍一拍,那鸡就“咯咯”叫,反正一动不动。
项廷说:“美国的鸡也太听话了吧?我在部队上见过鸡,几个炊事员围剿也抓不到。”
赵师傅说:“这鸡是流水线上出来的,一辈子就没走过几步路,啥也没干,就知道吃,知道啥叫逃?”
赵师傅边说边又拍了拍那只鸡,一转手,鸡头没了,血直往外冒,那鸡身子还呆在原地,脚还蹬呢。鸡头掉地上,还能看见嘴巴微动,他一脚把它踢到角落去,又在那断颈上抹了抹刀,倒拎着鸡就丢了。接着,他又抓了一只,把那刀血迹未干放在鸡头前让它嗅嗅,血滴到鸡鼻子里。
赵师傅开了一只鸡,哪儿起刀,哪儿拉皮,刷刷刷,就只剩一副骨架。他转头问:“看明白了没?”
“看明白了。”
“确定?”
项廷在脑子里迅速回顾了一遍流程,信心满满地回答:“确定!”
赵师傅一直盯着项廷,这小子搞半天搞出个大新闻,单开一只就花了将近二十分钟。项廷手一抖,手指头就被刀片蹭了一道。他在水龙头那儿冲了冲,随便找了块胶布贴上,糊了两层,头也不抬就继续埋头苦干。没多久,胶布就被血给染透了,案板上的水也沾湿了胶布。项廷用手指压着伤口,专心致志地继续揪内脏。赵师傅过来一瞧,不乐意地说:“这才弄了七只?”项廷默不作声,继续忙他的。赵师傅还指着鸡架上剩的不多的肉:“看看,糟蹋,都糟蹋了。”拉过一个自己剁的鸡架,“看我弄的,剩肉了么?”项廷说:“您是师傅,我还在学徒阶段,真不敢拿来比较。”赵师傅脸上有了笑:“小子,嘴巴能说可不是本事。事情呢,要么就别做,要做就得拿出手艺来!算了,你洗碗去好了,我来开它。”
项廷将功折罪,飞快地往洗碗机里塞碗,机器运转的空档,他又赶紧把碗里的剩饭剩菜倒进垃圾箱,碰撞发出一阵阵脆响。赵师傅提醒他:“不用那么急,当心弄坏了东西。”项廷动作不减反增:“您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洗完碗他又去切菜。等到夜里十二点,还没完,他已然失去了时间流动的知觉。弄完卫生准备回家时,已经近一点了,赵师傅还在那儿忙着开鸡。项廷心里不是滋味:“这鸡咱明天再弄吧。”赵师傅回道:“你走吧,我忙完这个。屋里暖和,放外头鸡肉明天都软掉了。”项廷回到家里,摘下那块湿透的胶布,伤口已经裂开,周围的皮肤泡得发白。关掉灯,躺床上,睡不着,耳边偶尔传来公路上汽车飞驰的声音,而他蜗居的地下室里,一丝自然光也透不进来。
第二天早上七点,赵师傅从三楼的宿舍下来,一看店门敞开着,心里纳闷:难道昨晚忘记锁门了?
走进后厨,只见中间的大桌上分三个大盆,一盆鸡头鸡爪,一盆鸡胗、鸡肠、鸡心、鸡肝,还有一盆专放净肉。项廷正忙着给一只鸡开膛,顺着鸡胸突起位置,从鸡屁股下刀,利落地把鸡胸一分为二直到脖子。虽然动作不甚熟练,但慢工出细活,鸡架上寸肉不剩,扔给狗都不吃。
“你一晚上就忙这个啊?没回家去?”
“回家眯了一会。但老板娘说这几天开业,店里生意好,怕鸡肉不够用。我就早到了会,从花盆底下摸出钥匙来了。”
赵师傅没见过这样实心眼、又肯吃苦的年轻小伙,把他招到面前来:“好小子,早饭吃了么?等下你先到冷库里挑一只快过期的鸡,我亲自教你炒个菜,咱垫垫肚子,再接着干。”
项廷就这样在后厨全力以赴地干活,赵师傅当然对他十分满意,到了介绍女儿相亲的地步。可第一个礼拜,他还是被老板娘秦凤英女士训了两次。
有一次是晚上收工,项廷负责打扫,却忘记把烤箱关了。秦凤英正巡视厨房,一眼就看到烤箱里面的电阻丝红得吓人。秦凤英说:“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几次了,都快烤糊了!搞坏了三千块钱你上哪儿赔去?”
还有一次秦凤英要他包饺子。她自己先包了几个示范,项廷跟着学包了几个,她看了说还行,就让项廷自己包去了。项廷想着得赶紧弥补之前开鸡慢的坏印象,手脚麻利地一下子包了不少,心里慢慢有了点底,觉得自己做这手活儿也不算太菜。手上的速度更快了。经理来了,捡了几个饺子看了看,也没吭声。一盘包好了,经理就拿去煮。一会儿,几个饺子就被从后头扔过来,砸中了项廷的后脑勺,掉下来热腾腾的一滚滚地到处都是。项廷回头一看,只见那饺子下水皮开肉绽,简直成了一锅菜肉汤。秦凤英气冲冲地说:“这玩意儿也好意思卖钱?你说说看!要是卖你,你乐意掏钱吗?”
项廷蹲下来把饺子都捡了,再拖一遍地。去水池那拧拖把时,经理斜觑着他,支起一条腿脚尖着地,掏烟点了深吸一大口,有滋有味地昂了头吐出烟圈。
“连后厨这点事都搞不定,还想往大堂那儿凑趣儿呢?”经理把烟蒂弹得老远,有一块直接飞到了项廷的鼻梁上,烟块从脸上掉到拖把上轻轻咻的一声就不见了,“哎呦,我这记性不行,该咋跟咱们八路军的小首长说话来着?”
中餐厅里,跑堂绝对算得上美差,因为可以收小费。项廷英语不理想,没机会到大厅里露露脸,只能待在厨房老老实实挣点小时费。所以经理的责难,其实只是因为前几天,有个顾客揩油女服务员,老板娘气得泼了顾客一杯辣椒水,场面不可开交,事态一度升级,旁人都不敢上前调停,项廷正好送外卖回来挺身而出罢了。当时半条唐人街都在围观,煲煲好门口摆满了自带的小板凳。次日这些场外座位也没撤掉,只是看热闹的群众变成了排队燥候饭吃的顾客。一个接一个的人点名叫昨天的小哥出来招待,看着他下饭,小菜就比大酒店的国宴还要香。
项廷长得没有任何技巧,就是硬帅。海外华人圈子本来就小,此等硬菜一传了十,十就传百。
经理监督项廷天天弯腰干活,可为什么他的个子好像比初见时还拔高了?但长得再高,都不及自己咯吱窝的一根毛。经理抬脚踩住了拖把,项廷眼是半垂着,但没低一点头。经理便得寸进尺踩住了他的鞋,碾扁一块口香糖似得踩了又踩。项廷始终哑巴着,只在最后香烟也被掷到鞋上时,才说:“师傅那边正叫我,我得回去忙活了。”
经理的气焰得到伸张,鼻子一哼回大堂了。项廷听到一串放肆的笑浪,一转角果然撞到秦凤英。秦凤英刚核了这月的账,心情颇为美丽,看了看项廷的鞋,笑道:“小子,又挨教训啦?你可别往心里去,恨上你英姐。”
项廷说:“没什么好恨的,有朝一日换了我自己当老板也要训人的。”
“哟,你还想当老板?也开个餐馆什么的?”
“也行。要是美国家家中餐馆都挂出中国国旗的话,中国早就成了日不落帝国。”
“到底是留学生,讲话就是水平不同,我听着都半懂不懂的!”秦凤英大发慈悲,“行,为你有这份爱国的志气,明天开始你就去大堂上班。”
项廷却说:“不用了,我在和赵师傅学炒菜,以后打算争取成为个大厨。”
秦凤英把他上下兜了一遍,接着走到自己休息的小房间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叠钱:“这是你前七天的人工,今天的下个星期再pay。”
项廷一时都没接过来:“英姐,您之前不是说试工期间是不发工资的吗?”
秦凤英塞到他手里:“你数一数。”
项廷说:“手湿着呢,老板不会错。”
秦凤英点点他:“你这个小子,有时候脸挂着个冷冰冰的,有时候嘴巴倒蛮能说甜话的。我说不给钱,那是吓吓你的。咱们新店开张,谁知道你这一头闯进来的,会不会是对面那家派来捣乱的呢?最开始给你点儿脾气看,也是想试试你能不能扛得住压,能不能在大伙儿面前甩开脸面好好干。结果你总算撑了下来,干的活还挺不错。那这钱,自然是少不了你的。”
老板娘说完就走了。项廷捏捏口袋,厚厚的一摞。给他钱时他看了一眼,很多二十的。摸了几遍,憋不住了。项廷找机会把手擦干,假装要去搬鸡,钻进冷库,关上门坐在大冰块上。掏出钱,数了一遍,足足有二百九十五块五。又数一遍,没错。数完钱他就去忙碗碟了,一边洗一边想:是不是因为他干活卖力,老板娘特意多给了他点?
项廷只是这一念闪过,没有再多想。他要是太计较这些苦力钱,打算一辈子交代在餐厅里,早就主动请缨去跑堂了。可眼下是老板娘让他去,他也不去。因为大厅里人来人往,他还学什么英语?但在厨房,他就能利用片刻时间,把小抄贴在胳膊上,在早晨熬高汤的空当里,偷偷背上几句。有一回半夜,赵师傅下楼来拿东西,发现项廷边擦地边听英语磁带,还表扬他勤奋好学。归根结底,老赵是厨房的总管,不耽误活的情况下,他不会介意项廷一心想着两头办。
半个月下来,项廷净赚五百块。这对他攒学费的计划来说,算是完成了六分之一,前提是不把房租和他欠蓝珀的利息算进去。由于行李不翼而飞,日用品也是不小的开销,但项廷还是额外买了一个肥皂盒。肥皂盒天鹅造型,中间供奉着那颗蓝莓糖。项廷每天出门前,在镜子前看看它,有种勾践房梁上挂着的那只苦胆的味道。
有时候生意冷清点,秦凤英就让他不必早出晚归。项廷多出了一点自由时间,骑了车满城跑,只要是挨点边的地方就过去问一声,要不要兼职。在这种天气里,整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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