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望不尽逝水无还（1）

阮含星在沉兰峰待了几日。

她不喜欢朝瑛的脸。

可她喜欢朝瑛给她梳头。

朝瑛很细心，她看出来阮含星喜欢细致打理自己的头发，便送她自己做的能护发的兰泽膏和净露水。时有闲暇，朝瑛过来给她梳头绾发。

“我以前想，若我有个女儿，就这般给她绑头发，”朝瑛边梳边看着镜子里的阮含星，调笑道，“小阮，你来了，倒圆了我这无聊的梦。”

朝瑛的手指莹润洁白、血气充盈，指腹柔软，穿插在发间很稳也很轻柔，梳子的力度也是十分均匀，每次梳头，阮含星都想闭上眼享受。

她问：“师伯，想有个女儿吗？”

“想呀，”朝瑛抿唇一笑，“我和你师尊不一样，我不修无情道，自然可成婚成家、生儿育女。只不过，还没遇见心仪之人，此事不需急。”

朝瑛给阮含星梳了个精致的垂挂髻，用红绳绑住小辫，还给她两侧分别缀了两朵浅紫的紫丁槐花样的缠花。

“小姑娘家，打扮起来真是漂亮。”朝瑛替她便捋发丝边道。

“师伯的手真巧。”阮含星看着镜中，连连惊叹。

她几乎把刚开始对朝瑛容颜的抗拒都抛之脑后，常缠着她让她教自己绾发，学会后，还要反过来给朝瑛绑头发。

两人辰时绾发，而后郑芳臣来奏曲为阮含星疗伤，朝瑛在旁指导，其他时间便各忙各事，朝瑛除了时不时来看看她境况，其余时间并不拘她。

只有一日，阮含星因体内灵力冲突发起高热。

朝瑛探查许久，未找出病因，只感觉她血脉内气息翻涌灼烫，十分不寻常，只能归结于那股浊气后遗症。

高热不退，人神志总有些不清醒。

朝瑛只能坐在旁边守着，指点郑芳臣以指定琴曲辅助退热。

然而效果不佳。

阮含星皱着眉，额上全是虚汗，脸色苍白。

忽然梦呓，说了几句话，也含糊听不清。

偶尔听见几个词，“……哥哥……”

一旁奏曲的郑芳臣，开始弹错几个音。

阮含星半梦半醒间微张了眸，朝瑛和她说话，发现她还是混沌一片、并未清醒。

阮含星的视线游离无焦距，只在朝瑛凑上前时，稍微聚了些神。

她嘶哑开口，喊了声娘，然后又晕过去。

朝瑛心却被这声娘，仿佛被揪起来，莫名漏了一拍。

她替她擦过汗，低声叹道：“小阮乖，快些好起来。”

一旁的郑芳臣又把凌波琴的琴弦弹断了。

连日不退烧，朝瑛要去侧室炼药来辅助去热，吩咐郑芳臣看着内室。

纵是在内室，郑芳臣也待在角落，企图离床上那人远些，仿佛那里有什么洪水猛兽。

她时不时梦呓，说着无厘头的胡话，都是些零散的碎片。

“花……串花……捡起来……”

“老虎……今天吃老虎……”

郑芳臣听得想笑，笑完又很烦躁，便把琴声弹重了些。

那边清净了一会，又开始哼哼。

“哥……好疼……”

“厨房的鸭子跑了……哥……帮我抓它……”

“哥，我想你……”

郑芳臣抑着烦意，走上前去，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无论是醒着还是做梦，你都这么爱装模作样，不要演了，他们都不在，没人会理你。“

她的脸颊很烫。

原本为捂嘴而紧贴着的掌心，被这灼热的温度烫得腾开了缝隙。

他俯视着紧闭双眸的她，看她眉宇间有挣扎的神色。

“别、别把我送那里……”

她忽然开始猛地咳喘，仿若有人扼住她的咽喉，让她只能在这片海域越沉越深。

他只好再次紧紧捂住她的嘴。

不要说下去。

不要再把所有人拉到那一段过往里。

炽热的气息在掌内氤氲成一片浓雾。

她双手开始挣扎，攀上他的腕，紧紧握住，想要挣脱。

又顺着他的腕，握住他的手。

他如触电般，蓦地放开手，却正好被她抓握着指节。

她的手如菟丝花紧紧攀附着他的。

呼吸却从急促变得绵长，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仿佛安下心来。

郑芳臣把手放给了她，却转过头去，不肯望她面容。

她在梦中也对周遭很敏感，凡微微动一下，便又开始梦呓。

嫌她吵，郑芳臣便也一动也不动了。

他知道，她睡得一向很差。

在郑府的时候也是。

很容易受惊，很容易梦魇，很容易整宿整宿睡不着。

刚进府里时，哪怕有了自己的屋子，也是经常缩在角落，用那条老旧的围巾围着头，只露出那双暗金色的眼睛，看着黑夜里窗外的月光。

他为什么知道？

因为他无意中发现，大哥常在夜里从思齐阁去她的院子，给她讲故事，教她写字，哄她入睡。

后面大哥离家几日，他想起这件事，就也在晚上来找她，她便是那副模样。

他从窗外跳进来，把她吓了一跳，站起来贴在墙壁上，像一个小壁虎。

他说：“这么晚怎么还不睡觉？小孩子不睡觉长不高。”

她瞪着眼睛不说话，仿佛还是心有余悸。

他蹦跳着到她面前，用摘下来的桃花打了打她的肩，笑道：“天天找大哥哄你睡觉，我也是你哥，怎么不找我哄你？”

她涨红了脸，才低头小声说：“不敢。”

郑芳臣气笑了，连珠炮般轰过去，“不敢？有什么不敢？我是长了三颗头六张嘴么？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你怕我干什么？”

他又有些难言的委屈。

所有人都觉得大哥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却都觉得他是个马虎大意、容易发火的急性子。就连这个新来的小妹，也怕他。

烦。

见他面露不虞，她赶忙摇头道：“不是不是，我是怕二哥烦我。”

郑芳臣撇撇嘴，问：“我为什么烦你？哥哥照顾妹妹，天经地义。我来是想问你，你为什么睡不着？小小年纪，哪有那么多心事？”

她垂下眼睫，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是有心事……二哥，我总觉得，我一睡着再醒来，现在的所有所有就都没有了，都是假的，都是我做的一场梦。”

彼时彼刻，他如何能不心软。

对她心软，太正常了。大哥是，他也是。

被一个已经把面具当作第二张脸、当作武器的人欺骗和玩弄，太正常了，不怪当初的他。

这样想着，他狠心抽出自己被她握着的手，将那手覆在她的脖颈上。

纤细、脆弱，似乎一催即折。

如此，他们的仇怨才能两清，她才能不继续造孽，他才能，原谅她。

他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

他只需一只手掌，就握着她的颈，呼吸起伏，血管跳动，尽在掌中。他慢慢收紧，她眉头开始紧皱，而后开始咳喘，开始挣扎。

她的手攀上他的臂，终被这动静弄醒，混沌的眼瞳中倒映着宝蓝色的衣襟。

压迫带来生理性的泪，从墨玉般的瞳仁润出，落在脸颊，宛如破碎的露水。

他的手没有继续收紧，他看着她，问：“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为什么不去死？”

阮含星不回答他，只是摇摇头挣扎着起身，而后握着他的腕借力，便从床上向前重重跌落。

闹出了大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