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 君卧高台
夏日薰风越过冰鉴,吹来满殿清凉,藕花淡香沁得五脏六腑都透明了。
舜英躺在帐底睡得很香。
梦里显出一张又一张脸,贺浮白、许一舟、褚秋池、郭洋、念笙、姜嫣、武煊、苻沣、景樊……他们的眉头舒展开,露出平和的微笑,逐渐隐没于黑暗。
她仍站在尸山血海中,一张张死去的面孔逐渐模糊消散,淹没到小腿的积血正在退去,和着腐烂成灰的尸骨无声融入地底。土地变得黝黑柔软,画面定格,却并非凝固的死寂,地底像是有潜流涌动、蓄势待发。
不知何处吹来一缕风,传来一声轻快的鸟鸣,旋即,画面活了:细雨如丝,土地绽开条条细缝,嫩绿芽苗从裂缝中顶出,黝黑图纸上的浅绿越来越多,逐渐覆盖了整张画纸,不断向上蓬勃生长、迅速开出缤纷花朵。
鸟在鸣、蛙在唱、碧绿在生长、稻花在飞扬、孩童在金黄的田垄上奔跑笑闹。
她笑着从梦中醒来,银红色芙蓉帐飘飘扬扬,屋外蝉鸣阵阵,她还睡在瑶华宫。
她坐在床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殿门开合,苻洵端着一碗凉汤进来,坐到床榻前:“醒了?”
舜英轻轻“嗯”了声,长舒一口气:“很久没睡得这样踏实了。”
苻洵瞄了眼冰鉴:“那要不再睡会儿?”
“让她们进来替我更衣吧”,舜英笑着摇摇头,“承祎和隽儿不是要带咱们逛?回来只顾睡觉,还没仔细看过这儿。”
苻洵笑着说:“我倒先睹为快,确实改造得不错,起来逛逛也好。”
舜英年初登基时,因时间仓促,长庆宫虽修缮稳固,终究太过质朴萧条。她率军北伐后,褚承祎和苻隽商量着送她个惊喜,于是在政务之余的闲暇,分别请教许姿、元璟、元旭等人,亲手绘制长庆宫改造图交由少府。
待他们班师回朝,长庆宫已经焕然一新。
荣、翊两国皆崇尚节俭,是以并未铺陈珠玉绮罗,用朱漆将梁柱涂刷成深红,将风雨走廊的帐幕从天青换作银红浅金,阖宫遍植芙蕖、红梅、茉莉、素馨、山茶等花卉。端的是朱阁绮户、花木扶疏。
“改造长庆宫,靡费最多的是各宫火道”,承祎在前边带路,娓娓叙说,“洛京每年要冷三四个月,集贤殿编纂文书的先生大多数年事已高,弟弟妹妹年纪还小,儿臣自认这钱花的还算值。”
承徽捂嘴偷笑:“皇兄怎么跟个钱串子似的。”
舜英心念一动,想到幼时趣事,也忍不住抿嘴轻笑。
昭阳宫是君王寝宫,兼顾休寝和理政功用,一如昇阳旧宫的勤政殿。继续往北走就是瑶华宫,舜英走之前觉得位置合适,将此选为中宫。
入夜,玉明殿亮起零星灯光,褚秋水筹备的接风家宴,终于在舜英回洛京后的第十天,顺利凑齐。
金州菜、阊江菜、昇阳菜、灵昌菜、奉宁菜、还有北疆风味的炙羊肉……端的是百花齐放大杂烩。承赟提着把小刀片羊肉、依次放进几个孩子面前小碟,元旭忙着给被辣得吸溜的班珂倒冰水,褚秋水忙着按各人口味给每个人布菜,元璟……元璟忙着吃。
至于孩子那边,承祎不声不响观察每人喜好,苻隽正娴熟地替承徽剥虾……
苻洵凝神盯了苻隽和承徽一瞬,不得不承认,在洞察力和布局能力上,承祎确实天赋异禀。不过……能让局中的每个人都舒服,这能耐手段实在难得。
念及此处,苻洵心情欢畅起来,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爹爹……我要……”知蕤被傅母抱在怀里,呀呀喊着,侧着身子去抢苻洵手中酒杯。
苻洵吓了一跳,忙把酒泼在地上,又拿了个一模一样空杯子塞她手里玩。
“不许跟你爹学!”舜英头大如斗,又狠狠瞪了苻洵一眼,“都怪你,当孩子面喝什么酒。”
苻洵摸了摸鼻子,赶紧让人将酒坛全部抱走。
元璟看不下去:“还是把孩子抱下去吧……阿洵大半年没沾酒,今天大家高兴,喝点也没事。”
褚秋水也笑吟吟替苻洵解围,舜英一口气憋着发不出来,怏怏地让人把知蕤抱走,心情一郁闷,自己也倒了一杯酒慢慢抿着。
承徽瞧着有趣,扯了扯苻隽袖子:“隽哥哥快看,你叔父怕老婆。”
苻隽暗叹,你看到的已经收敛了好多,以前他们俩……想了想,他福至心灵:“我觉得吧,怕老婆没什么不好,越怕家里越和气。”
元旭猛然呛咳起来,承祎手里杯子抖了抖、溅出几滴茶水,承赟高兴地附和:“有道理,我爹常说自己有福气。”
“你喝这个。”元璟递过去个精致的酒瓶,舜英倒了一杯尝尝,果然是错认水,还掺了水!
她开始放心大胆,一杯接一杯像喝蜜水,直到眼前灯火晃出轻微重影。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苻洵将舜英扶上肩舆时,元璟目瞪口呆站起来:“她这酒量……一瓶错认水,掺了六七成的水,这都能醉?”
周围人齐刷刷点头,给予肯定的眼神。
瑶华宫原本有一口水塘,清淤后遍植芙蕖,又在塘岸栽种几棵红梅,再在院中花圃种上茉莉山茶,围墙根搭花架、爬满素馨花藤蔓。
肩舆停在瑶华宫门口,苻洵将舜英打横抱起,穿过风雨走廊,夜风阵阵,清雅的芙蕖、淡甜沁凉的茉莉素馨香飘满院,静谧安详得像一场梦。
寝殿的布置跟邶风别苑、或是洛川别苑的主屋十分相似,只是比主屋更大,专门隔出一间汤泉池。
见她酒醉,女官和嬷嬷全都迎上来,两人颠沛多年戒心很重、仍不喜欢被贴身伺候,只叫人烧好热水灌进浴桶,再备好香露、澡豆、草药汁、帕子、入浴花瓣、干净里衣等物就退出,苻洵又吩咐她们熬两碗醒酒汤。
嬷嬷们是邶风别苑的旧人,只当他们热乎劲还没过,点好一炉香就退了出去。
舜英半醉半醒,浸在浴桶里扑腾,口齿模糊地叫屈:“全都护着你,他们到底站哪头的?”
苻洵偷偷扬唇,一边摁住她肩膀免得水泼出来,一边将她头发浸到草药汁里,再慢慢洗干净。
舜英又愤愤拍水:“都怪你,嘴那么甜,把我师父和姨母都抢走了。”
洗澡水溅了苻洵一脸,他再也忍不住,别过脸噗呲笑起来:“那我以后对他们嘴毒些?”
“你敢!”舜英凶巴巴猛然一转头,湿答答头发在苻洵衣襟拍出一道水痕,“他们也是你师父和姨母……”
“别乱甩,疼”,苻洵忙拿过干帕子替她拧头发,“这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再说马上就要册封,咱们可是昭告天下的一家人。”
舜英扬了扬眉:“我原想定了太子就马上册封,偏你别别扭扭,非拖到现在。”
苻洵正色说:“没骗你,我真在替哥哥守孝。”
舜英撇嘴:“守了九个月不到,怎么又愿意了?”
“差不多了,守期不在时长,在于亡者遗愿”,苻洵替她将头发挽了个松松的髻,淡然地笑笑,“北宛已平,四境臣服,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是哥哥从小的心愿。”
“我前些年犯过很多错,好在上天眷顾,遇到了姐姐,有机会将过错一一弥补,最终达成兄长遗愿。”他反手将帕子和中衣递给她,背过身去妆台取面脂和桂花油。
花梨木雕成的重明和螭龙盘成一圈,抱着中间的梳妆镜,妆台上有一只小小白玉瓶,插着两支新鲜的茉莉花。他顺着瓶身往下看,看清木雕底座后忍不住笑出声——一只表情乖巧、却怎么看怎么狡黠的小狗。
“看什么看?”后背传来温热柔软,甘甜蜜合香混着水汽萦绕身周,舜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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