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5天堂：骄傲的活人

今安在一家国际银行对面的医院，找到了明栖。

寻找他的时间过久，黄玫瑰已经蔫成了一坨，索性不送了，只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去见明栖。

明栖在当[天堂]之疫的护工，穿着脏得别致的灰大褂，没戴口罩，戴了也没用。

他还是那副寸头，被他人的疾病掠夺了些许生气，更加衰里衰气的模样，往医院门前一站，好似是地狱的某个小鬼，迎接着今安。

他见着黑蜂窝煤版的今安，觉得她颇滑稽，微不可寻地笑了一下，说：“你来找我了？”

“不，离我远点，我只是来看看你所看的。”今安越过他走进医院。打眼一看，哪哪都是躺着黑黢黢的生命体，她后悔了。

明栖阻止她后退的脚步，按住她的肩膀，嗅着她身上传来的她的气味和黑点点的霉毒般的气味。

[天堂]之疫是有气味的，不过他在这所医院良久，已经是很熟悉的。他不嫌弃今安，反觉得她可怜，跟许多人一样，在受她不应该承受之苦。

她则更可怜，具有一次又一次重回的记忆。

他推着今安向前走，在一个大炉子边搭着的床边停下，“你能躺上去。”

“专门为我准备的？”

“你来就是你的。我也是一样。”

今安躺上床，双手快速把粗糙的布帘子拉起来，她成了缩进布袋壳子里的蜗牛，看不到明栖，明栖也看不到她。

她的思绪繁复。

她很暴躁。

不见明栖时，她感觉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爱她，她也不爱任何一个人；一见明栖，她又觉得她和明栖是相爱的，心情好些了。

可是，她不想让明栖掌握她的喜怒哀乐。她讨厌他当她情绪的NPC。

这家医院叫“福斯”，像是着意嘲笑她而取的。

她在这里待了很久，她离明栖很近，她能听到他说话，还能见到他。可她又离他很远，因为他是健康的护工，而她是生病的病人。

今安怪里怪气地批判他：“你作为玩家也太悠闲了。”

“你作为NPC太紧张了。你别怕，安安，别怕我。”他对她的病所能做的只有说些废话，而他对别的病人能做的，连像样的废话都说不出。

下雨了，打断了两人之间简短的对话。

别的雨都是天乌黑，哗啦啦地倾泻而下，这场是太阳出着，雨下着，下了一阵，乌云才把太阳遮住，天归阴。

今安已经完全不敢照镜子了，她怕她会被自己的丑模样逼哭的，要是哭出来的泪是黑乎乎的，她又会被自己的怪模样逗笑，跟犯了神经一样。

她想要做个清醒的女人，不想犯神经了。

她发着狠，把布帘子剪下来一半，缠住脸蛋，吃饭时露出嘴，看人时露出眼，什么都不干的时候，全都遮盖住。

“我真恨你。”在难捱的病人生涯中，今安还是有长进的，她更会对明栖说直抒胸臆的话。

“与你相反，我喜爱你极了。”明栖没有思索地说出。

一说完，他有种恍然大悟的透彻。

对了，什么也不用对今安解释，对她说爱就行了。

“我爱你，我爱你……”他也被折磨的疯癫，扯下她的布帘子，扯开她包脸的布，焦急地亲吻着她。

“你就折磨我吧。”今安一双眼渗出泪光，望着完好无损的明栖哀怨地说。

“你真是自私的鬼。”明栖又亲了亲她。

“你才是！我都这样了，你还故意在我面前显摆。”

“我走。”明栖勃然大怒，爱意瞬间转变成了恨意。

“回来吧，我都这样了，你怎么能丢开我？”今安踢了踢黑乎乎的脚丫，可怜巴巴地说。

等把明栖唤回来，她递给明栖一只白火龙果般的右臂，“擦擦我的手心，我热了。”

明栖擦完她的左手心，擦了她的右手心，擦了有十几次，夏天过去了，空气中传来秋天的气息，[天堂]之疫变成了[天堂]，它已夺走大部分人的生命。

剩下的病人们仿佛为了庆祝他们还在要死不活的活着，或者是为了祭奠死去的朋友们，放起了清一色的白风筝——捡现成的，用敷料薄膜和无菌手套做的。

风筝放了一排，几道闪电混着秋雨打来，这群傻瓜没收线，相反还在哈哈大笑。

轰鸣一声，哀鸣了一阵，一个病人被雷电击死，他倒下时，全身都乌漆麻黑，不知道是[天堂]病死的，还是被雷电电死的。

别的病人倒是照放不误。

【硬核风筝。】

明栖缩在今安的床底下躲着雨声，今安轻轻地睡了过去。

今安又一次梦见黑纱女人。

黑纱女人那边的时间也过去很久了，她已经不能动了，瘦如一具骸骨卧在床上，身上没有营养，连脓包都起不来，已经好几天没有来人吃她。

时间到了第二天的下午，黑纱女人这边来人了，三个人：没染病的蔡湖领着两个孩子。

“妈妈！妈妈！”一个孩子对着黑纱女人哭泣着，感情真挚喊他觉得最高尚的称呼。

黑纱女人没当过妈妈，不过她不是不能当妈妈。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抚摸孩子的头，再把他推出去。

另一个孩子，可能觉得喊妈妈不够攒劲，就跪着她身边，喊了她观世音菩萨。

“真稀罕，竟然能看到活菩萨。”蔡湖对黑纱女人说，他露出比两位孩子更稚拙的笑，轻声喃喃道：“可惜是泥菩萨。”

余下的时间里，蔡湖一直照顾着黑纱女人，不止是给她治病，他还教了她很多，教她识字，教她唱歌，他还说起[寿神居]，说起现实，说起她是诸多NPC的结合。

黑纱女人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可是今安能看出来黑纱女人是喜欢听他讲的。

另一方面，蔡湖也在困着黑纱女人，不让她去见人，不让她去于事无补地去救[天堂]之疫。

等黑纱女人能下床了，已经是隆冬了。

她打开发霉变绿的玻璃窗，看到处处都是黑暗，人？没有人了，人都黑黑点吞噬了。

“美丽吗？”蔡湖在她身边问，为她披一件斗篷。他微微一昂头，也在问同样在看的今安。

近处的积雪沉沉，远处的雪山轻盈自由，黑纱女人只愿意看到这些。

“嗯。”黑纱女人点了点头，发丝轻绕她的眉间飘摇。

今安怔然的望着黑纱女人，这一次，她在黑纱女人脸上看到了她自己的影子。

今安不是害怕当NPC，而是惧怕她得知她是NPC后的空虚。

造她的上帝，并不神秘。

上帝已成人。

她的世界已经没有什么是神秘的了。

她恨明栖毁了她可爱的幻想世界。

这次梦境结束，今安再也没梦不到黑纱女人，她想这或许是黑纱女人故事的结尾了——[天堂]把人间变成了地狱。

*

【一千个灿烂的太阳，也驱散不了此地的黑暗。】

【当人类陷入一个困境，使坏的恶魔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在一旁静静看着，人类就会自相残杀。】

实际上，这俩弹幕的发布者并不是预言帝，“福斯”医院并没有多么黑暗。

有人高歌《白鸽》、有人哼唱《加州旅馆》、有人拍着手唱《稻香》……他们分享很多的歌。

他们现在不是NPC，也不是玩家，他们就是一群在唱歌的想要舒服活着的病人。

【他们都活着，我们也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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