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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难驯》

33. 不弃(5)

午后,骄阳流火,蝉鸣声浪如沸。

永宁侯府内,赵守庸正于书房处理庶务,被窗外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惊扰。

他烦躁地推开窗棂,只见府邸对面的街市上空,竟有数十只形态各异的素色纸鸢,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飘飘摇摇,纷纷扬扬地朝着侯府的方向飞来。

“怎么回事!”赵守庸眉心紧锁,厉声诘问。

管家踉跄跑来,额上汗珠滚落:“回、回侯爷!是……是对面茶楼!谢家那位公子,雇了好些顽童在放纸鸢!那些纸鸢……都、都往咱们府里落呢!”

赵守庸心头陡然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他。

他疾步扑出书房,来到开阔的中庭,仰头望去。

只见碧空如洗之下,无数素色纸鸢恍若纷飞的蝶群,乘着风势,越过街巷,轻盈地飘坠进侯府的高墙之内。

有的悬于树梢,有的陷于假山,有的直挺挺落在庭中空地、回廊之上……

一时间,府内人声鼎沸,仆役惶然奔走,惊呼连连。

“快!传令下去,速将落入府中的纸鸢全都捡起来,一个也不许漏!”

赵守庸面沉似水,厉声喝令。

他隐隐猜到,这绝非等闲嬉戏。

-

禁足的院落里,嘉宁正倚在窗边,望着院墙切割出的那方窄窄青空出神。

蝉鸣聒噪,愈显庭中岑寂。

“姑娘,该用膳了。”碧云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食盒里飘出莲子羹的清甜气息。

嘉宁螓首微摇,忽闻墙外传来一阵孩童喧嚷嬉闹之声。

她探身凝望,但见青冥浩荡之上,倏忽涌现百十素影纸鸢,形色各异,翩跹若雪,直将天际缀作一片游弋的云絮,恍若群鹤翔集,素影连翩,遮断半幅天幕。

“这……”嘉宁的指尖扣紧窗棂,那些纸鸢正乘着西南风,迤逦朝侯府方向飘来。

倏忽间,一只浅黄蝶形纸鸢,巧借一阵清风,悠悠荡荡,竟似通灵般,轻盈越过高墙,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窗下苔痕斑驳的青石板上。

嘉宁眸中微愕。

未及回神,第二只、第三只……更多的纸鸢宛若衔书青鸟,飘飘忽忽,坠入这座囚笼。

有的斜挂在墙角的蔷薇藤蔓,有的零落在积尘的阶畔。

碧云亦看得痴了,旋即省悟,飞也似地奔出,拾起离窗最近的那只蝴蝶纸鸢,急急塞入嘉宁手中,倒吸凉气道:“姑娘,这上面……”

嘉宁的心,如擂鼓般狂跳起来。

她素手微颤,小心翼翼展开那浅黄纸鸢。

只见薄薄的宣纸背面,赫然是那清隽熟悉的笔迹,题着一行小字:

「愿卿勿忧,三餐珍重」

字迹力透纸背,蕴着无法言说的牵念与刻骨的相思。

泪雾瞬间迷蒙嘉宁的眼眸。

她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门,在这方寸庭院里,如同采撷,急切拾捡着那些天降的纸鸢。

每一只纸鸢的背面,皆题着谢臻绵绵心意: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庭院深深深几许,纸鸢犹可越重垣」

「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莫惧,莫弃。情之所至,山海可平」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

字字句句,重逾千钧。

恰似温润甘泉,顷刻涤荡嘉宁心中连日淤积的冰寒绝望与无力。

在这纲常如铁、视情爱为洪水猛兽的古代,谢臻竟以如此风雅惊世之举,破开重重樊篱,将他的赤忱丹心与磐石深情,送至她的眼前。

这份罔顾世俗的孤勇,何其珍贵。

这份痴心,在这三妻四妾视若等闲的世道,更是如沧海遗珠。

她将那些写满心语的纸鸢紧紧拢在胸前,仿佛能隔着高墙触到谢臻炽热的心跳与不折的韧劲。

原本枯如古井的心湖,骤然被注入活水,激荡起滔天波澜,那是誓与命运相争、绝不言弃的决绝。

“反了反了,简直无法无天!”

赵守庸的怒吼如惊雷炸响,在院门外轰然传来。

他率着一群虎狼家丁,气势汹汹破门而入。

眼前景象更令他怒发冲冠,嘉宁怀中紧抱、足畔散落着数只素色纸鸢,玉容泪痕宛然,眸中却燃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决然光芒。

“给我搜!把所有的纸鸢,统统给我搜出来!一片纸屑都不许留!”

赵守庸指着嘉宁与满院纸鸢,声音因狂怒而变调。

家丁们一拥而上,粗鲁地从嘉宁怀中夺走,从地上拾取,甚至攀折树枝,硬扯下那些承载着绵绵情意的纸鸢。

嘉宁死死护住怀中最后一只,却被两个粗壮仆妇生生掰开手指,强行夺去。

“还给我!”嘉宁哑声悲鸣,眼中是痛怒交织的恨意。

赵守庸视若无睹,劈手夺过一只纸鸢,瞥见上面“情之所至,山海可平”的字句,更是目眦欲裂,浑身剧颤:“好个谢家竖子!好个狂徒!好个‘山海可平’!

本侯倒要看看,尔等如何平此天堑!

来人!速备火盆!”

炽红的炭盆再次被抬入院中,灼浪升腾,扭曲了周遭景象。

“烧!当着她的面,给我烧干净!”

赵守庸将手中纸鸢狠狠掼入烈焰之中,俨然宣判的阎罗。

家丁们将搜罗所得的纸鸢,一股脑投入那烈焰腾空的炭盆。

火焰贪婪地吞噬纸鸢,清隽墨迹迅速焦枯、蜷缩、化为飞灰。

跃动的火光映照着嘉宁惨白的容颜与赵守庸狰狞的脸孔,焦糊味弥漫开来。

嘉宁未曾再动,她只是伫立原地,凝眸而视。

眼中无泪,唯有一片炽烈的火焰,那焰心深处,淬炼着比玄铁更坚硬的意志。

每一只纸鸢的焚灭,都似在她心口烙下一道血印。

“可看清了?这便是痴心妄念的下场!”

赵守庸指着那蹿腾的火舌,阴恻恻道,

“谢臻那竖子,已被本侯遣人驱逐。

他若胆敢再靠近侯府半步,休怪本侯翻脸无情。至于你,”

他转向嘉宁,目光若淬毒利刃,“若再生半分妄念,本侯便打断你的腿!给本侯牢牢记住了!”

掷下诛心之言,赵守庸领着一众恶仆,拂袖绝尘而去。

沉重的铁锁再次啮合,隔绝了尘嚣,亦隔绝了那片曾短暂与外界联系的苍穹。

院中唯余炭盆里苟延残喘的火苗,以及渐渐堆积、散发着余温的灰烬。

碧云噙着泪,默然上前收拾残局。

嘉宁缓步走回窗边,凝望着那堆尚有余烬的灰堆。

一阵燥热的风卷过庭院,将盆中轻扬的纸灰吹得四散飘飞,宛如墨蝶,盘桓须臾,终是消散于灼热的虚空之中,杳无踪迹。

恰似那些倏忽而至又惨遭“扼杀”的纸鸢。

嘉宁的心境已迥然不同。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紧握纸鸢时的痕迹,谢臻那些滚烫字句已深深镌入她心底。

焚毁的是纸鸢,燃起的却是她胸中不屈的烈焰。

她想起谢臻温润如玉而执拗如磐石的身影,这份情意,在这视女子如菅草、婚姻全凭父母之命的世道,何其珍贵?

他为了她,甘愿触怒权贵,以如此惊世骇俗的方式传递心意。

她若屈服了,如何对得起这份情?

“姑娘,您的手……”

碧云小心捧起嘉宁的手,方才争抢时,她的手指被粗砺的竹篾划破数道细痕,沁出点点血珠。

嘉宁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复又抬眸望向窗外那依旧高耸、禁锢她的院墙。

碧云取来药膏,轻柔敷上。

膏体清凉,缓解了细微的刺痛。

“碧云,”

嘉宁的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静与力量,仿佛自火焰中淬炼而出的真金,“你知道吗?我曾梦到一个地方,在那里……这样的心意,绝不会被如此轻易地焚毁。”

她顿了顿,目光悠远,似乎穿透了时空的厚障壁,“在那里,心意瞬息便可传递千里,不会被高墙阻断,更不会因‘父母之命’就轻易被碾碎……”

嘉宁无法向碧云言说自己穿越之事,只能假托梦境掩饰。

碧云似懂非懂,只是心疼地望着自家姑娘眼中那深不见底的苍凉与骤然亮起的、仿佛永不熄灭的星芒。

嘉宁敛回目光,落在自己敷了药膏的手指上,指尖微蜷,积蓄气力。

她低低呢喃,更像是在对自己立下誓言:

“在这里……纵然千难万阻,纵然烈火焚身,我的心意,也绝不会化为灰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声音极轻极淡,却字字如玉珠坠地,在这蝉鸣聒噪的五月午后,铮然作响。

-

东宫,书房。

裴景昱端坐于紫檀木书案之后,玄色常服更衬其容色冷峻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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