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中秋白日
八月十五中秋节,宜嫁娶求嗣会亲友。
这场婚事很盛大,从天刚蒙蒙亮起,上百条炮仗就开始放,又多又响能把街上砖石炸开。
看的出来钱曼香是掏家底了,整整八十八抬嫁妆,给她这落荷轩都差点洒一层铜钱铺上,还送来件鲤鱼八宝纹缎裙,说叫她添添喜气,别有什么冲撞。
……就差把瘟神二字写在她脸上。
“俗不可耐”,柏韫穿上了这件俗不可耐的裙子。
大喜这天胡夫人脸都笑烂了,柏韫想也是,这门亲事一成,他胡家都被带着上了好几个台阶。
胡春达昨日在太师府直接立誓,说会一生一世一双人,对柏百一定情比金坚,郑重其事的把脸都憋红了。这若违背誓言的后半段呢?天打雷劈千刀万剐呢?胡春达惜命的没说。
新嫁娘被江入年背进轿子后,大喜仪仗风风光光地往胡府行去。余下的看着倒也不是滋味,钱曼香强忍不发的泪水终于决堤,她失魂落魄地坐倒在高堂椅上。红喜纸装点了满墙,映照着她空落落的面色。
钱曼香小心握着手中契书,细细又看了一遍,缓下了神色:
这是昨日她看着胡春达签字按印的,字字保证。
钱曼香想:她这辈子是没有退路了,所以只能心甘情愿的在枕边人的算计中走完一生。
深宅大院里伤透心的女人,最后的万般保全之策,还是将自己的亲女儿送到另一处大宅院里头。
在京华这些日子,柏府今日最热闹,最寂静。
柏德泉此时离开了正堂,柏韫放下刚刚不知被谁塞的两个红荷包,提着香色裙踏出门。
廊下,一身高堂喜服的男人负手而立,双唇紧抿,微微仰面看着院中老树。
儿女双全到双失,这种时候不戳仇人几刀,柏韫觉得那实在是白活了:“中秋佳节,喜事同贺,二叔不用为小妹初嫁担忧。”
一道如刃的目光袭来,撞上柏韫平弄如水的眼神后,双方倒是都现出几分嘲讽。
二房急急嫁女,必定是要有所动作了,柏德泉才是柏韫的敌人,自己做过的事自己心里最清楚,从柏广潜入落荷轩偷纸笺的那一刻,柏德泉就一定会查到,然后心虚地怀疑她,算计着除掉她。
柏德泉笑了笑,鼻腔里喷出长长一息,“侄女,我是为你担忧。”
“成日瞧见我这幅面孔,不好过吧。”
两人之间最后的虚与委蛇,轻飘飘化开,但场面依然可控。
“今日这炮仗真红,倒是让我想起十年前金家的血流成河”,他眯了眯眼:“自那以后,你母亲就再也无法堂堂正正回到京华,连侄女你,也是因为成了孤女才能回来,天灾人祸实在可恨。”
这些话激怒不了柏韫,她听过太多临死之言了,这种挑衅太过低略。
但她一直不确定柏德泉恨的究竟是谁,是金家还是爹娘。
“天灾多是妄言,事在人为。”
柏韫碾碎地下的碎炮竹,“骨肉分离的疼,这世上多的是人在体会。”
柏德泉扫了她一眼,望向天边的眼里早已浑浊,缓道:“你倒是年纪轻轻就体会到这世上的残酷了,弱肉强食,有些事情你不为,那就只能为人鱼肉。”
“二叔大有作为。”柏韫眼中平湖如镜。
因为恰逢中秋,所以喜糖中也掺了几块月饼,柏德泉似是被这个日子触动了情肠,他指着那堆月饼:“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如此怅惘的诗句落到他口中尽是嘲弄。
“中秋,为佳节,自古以来,这一天就是终年月亮最完满的时刻,流传了成百上千的咏月诗”,柏德泉缓缓摇了摇脖颈,“本官却都觉得不好。”
这世上的大多数人,不过是衬托月色的前奏,形同虚设。
他转过身看着柏韫,问她:“你道是为何?”
柏德泉:“明明昼夜才成一天,千古思念却都因为今晚夜月太完满太璀璨,而绝口不提白日。”
柏韫不置可否,但很多事,很多人,对于处于中心的人来说,的确是轻如鸿毛。
他嗤笑一声,“曾经,你父亲,柏尚天是永远重要的人。”
柏韫微怔,隔在两人之间,最后那层粉饰太平的泡沫被戳破,她控制不住的手抖。
在刚刚发现那封松鹤密函时,她大概就能猜到柏德泉这样做的原因——妒恨。
妒恨天资,宠爱,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因为心中的不公而妒恨,让金家灭门,让自己失踪,心底滋生出的恶意恨不得吞噬了自己亲哥哥的一切。
即使被恨的那一方浑然不知,还以为兄友弟恭,即使已经离京千里,被陷害的有家不能回,柏德泉也还是觉得不够。
此时快至午间,正是一天中阳气最盛之时,柏韫却似能从柏德泉胸腔中读出无数阴狂之气。
年少偏执的怨恨让他长成了一个漠视一切的怪物,无论是作为家人还是当朝权臣,父母,妻子,百姓全都只是他平步青云的踏脚石。每一次取舍,柏德泉全都可以决绝的走上不归路。
柏韫努力遏制着仇恨,顿一顿缓道:“父亲曾同我说过,当年天下混乱,家里刚搬到京华没几年,他年岁还小。”
身旁这股阴气好似凝固了一瞬。
“那时百废正兴,街上也没什么好食铺,恰逢中秋,家中便自己动手制作月饼,他忙活了一整天,午饭都未曾用。自那以后,制月饼就成了习惯,年年如此。”
柏韫转头看向柏德泉,问:“不知二叔,可还记得那些月饼的味道吗?”
孤闭的记忆被挑开一个小口,叫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中秋……
那时他和柏尚天不过是四五六岁的小儿,父亲在外奔波,他们母子三人整日在府中倒也自得其乐。
“喂,小泉快洗手,我买了月饼馅料回来,快过来帮忙。”
他在院子里洗了手就一骨碌跑过来坐到厨房,“来了来了,哎,我最爱吃的甜枣,怎么买了这么多。”
一旁擀面的齐荣霜笑,刮了一下柏尚天的鼻子:“是啊,小天,我记得你不是爱吃咸肉吗?怎么不买点回来,你父亲马上要在地方升官了,不用担心用度。”
柏尚天把一袋红枣哗啦啦倒在桌子上,铺了个半满,然后扔了一颗给柏德泉,“这不是有人前日发烧哭哭啼啼怪可怜,嚷嚷着要吃糖嘛。”
“哎呦,为娘把买糖这事给忘了”,望着小儿子乖巧苍白的脸色,齐荣霜有点愧疚,捏了捏柏尚天的肩膀,“小机灵鬼,惦记着你弟弟呢。”
柏尚天笑了,看向了往嘴里放枣的柏德泉,在默不作声的期待中,齐荣霜也摸了摸他的头,只是说了句:“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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