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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卜师的小故事》

21. 食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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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春末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暖意,混杂着樱花的残香、河水若有若无的腥气,以及街头巷尾蒸腾的廉价浊酒气息。长屋屋檐下,水野南北斜倚着斑驳的木柱,一身洗得发白、沾染不明污渍的麻布衣松垮地挂在身上。他眼皮沉重,手里攥着的粗陶酒壶已见了底,壶口滴下的最后几滴液体,浑浊如泥浆。

“喂!南北!别挺尸了!再来一局!今天非得把你那条破裤子也赢过来不可!”一个同样满面油光、敞着怀的汉子用脚踢了踢南北的腿肚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南北费力地掀开眼皮,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喉咙里滚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咕哝,带着浓重的酒气。他晃了晃空酒壶,随手往旁边一扔。陶壶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滚了几圈,撞上一堆不知谁家倾倒的烂菜叶才停下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像踩在云端。身体里那股熟悉的、烧灼般的空虚感又涌了上来,唯有酒精带来的短暂麻痹和赌桌上瞬间的输赢刺激,才能让这空虚稍稍退却片刻。他咧开嘴,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牙,朝那汉子含糊地嚷道:“怕…怕你不成?走!”

他踉跄着,一头扎进午后喧闹而肮脏的街市。阳光有些刺眼,他眯缝着眼,视野里晃动着模糊的人影、杂乱的摊位、还有那些悬挂着的褪色招牌。酒劲混合着宿醉的头痛,像一把钝刀在脑子里搅动。他只想快点钻进那熟悉的、烟雾缭绕的赌窝,让骰子撞击碗底的脆响和周围人的嘶吼淹没一切。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残败的花瓣。南北下意识地偏头躲开风沙,脚步却更加不稳。眼前似乎掠过一道模糊的影子,他根本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只觉得脚下猛地被什么东西一绊!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像一截沉重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扑倒。

“哗啦——砰!”

混乱的声响炸开。他结结实实摔在一个硬物上,砸得他眼前金星乱冒,胸口一阵窒闷。身下传来竹签、木片散落的细碎声响,还有纸张被撕裂的刺啦声。一股极其浓烈、带着陈腐药草和香灰味道的气息直冲鼻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混账东西!不长眼吗?!”

一声苍老却异常尖利的怒斥在头顶炸响,带着一种被冒犯的神圣感。

南北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手掌却按在一堆散乱的、画着古怪符号的纸片和断裂的竹签上。他甩了甩昏沉的脑袋,终于看清自己撞翻的是什么——一个简陋的相摊。一张破旧的小矮桌歪在一边,桌腿断了一根。原本铺在桌面上的深蓝色粗布被扯落在地,沾满了泥土。那些散落一地的,正是相师赖以糊口的签文和卦图。一个干瘦如柴、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旧和服的老者,正气得浑身发抖,枯枝般的手指几乎戳到南北的鼻尖。老者稀疏的山羊胡一翘一翘,一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死死地钉在南北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不像在看人,倒像在解剖什么物件。

“对…对不住…”南北揉着撞痛的胳膊肘,含糊地嘟囔着,试图爬起来。这老东西的眼神让他浑身不自在,比输了钱被债主堵在巷子里还难受。

“对不住?!”老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仿佛他撞翻的不是一个破摊子,而是天皇的御膳。“你这莽夫!你这…你这…”老者的声音突然卡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他那双因愤怒而圆睁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一瞬不瞬地聚焦在南北那张因酗酒和放荡而显得浮肿、晦暗的脸上,尤其是眉宇之间和鼻翼两侧。

时间仿佛凝固了。老者脸上的愤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浓的、近乎惊悚的凝重。他微微佝偻的身体绷紧了,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眼神复杂地扫过南北的印堂、山根、疾厄宫……那目光专注得可怕,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直窥命数的冰冷。

街上嘈杂的人声似乎都远去了。南北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酒也醒了大半,一种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蛇,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老…老头,你看什么看!”他色厉内荏地喝道,试图用惯常的粗鲁驱散这诡异的气氛。

老者没有理会他的叫嚣。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长,仿佛要将周围所有不祥的气息都吸进去。然后,他干瘪的嘴唇张开,吐出的话语低沉、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凿进南北的耳朵里:

“死相……浓得化不开的死气……缠身锁魂,已入膏肓……”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笃定,“阁下……命数已尽,印堂黑气直逼山根,疾厄宫塌陷如壑……唉,白露之前,必有索命之鬼前来勾魂……怕是……撑不过这个秋天了。”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南北耳边。

“白露之前……撑不过这个秋天……”

死?

这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南北混沌的意识上。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挤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酒意、赌瘾、街市的喧嚣……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宣判碾得粉碎。他仿佛看到父母病榻前瘦骨嶙峋的身影,看到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浑浊而绝望的眼神。死亡,这个他从未认真想过、只当是遥远模糊概念的幽灵,此刻被老相师用如此清晰、如此确凿的语气召唤到眼前,近在咫尺。

“不……不可能!”南北猛地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力,只能狼狈地坐在地上,对着老者咆哮:“老东西!你胡说八道!咒老子死?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砸了你这破摊子!”

老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个注定要溺毙的人最后的挣扎。这种平静比任何辱骂都更让南北感到恐惧。他吼叫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额头上不知是冷汗还是刚才摔倒蹭到的污迹,黏腻一片。

“撑不过……白露……”他喃喃地重复着,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眼前发黑,几乎要再次栽倒。活下去!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疯狂地嘶喊着:活下去!

去哪里?谁能救他?官府?郎中?那些只会收钱、开些无关痛痒草药的家伙?不!只有鬼神!只有那些能看透命运、沟通幽冥的人!

求神!拜佛!找和尚!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混沌。对!京都那些有名的古刹!那些据说能让人起死回生的高僧大德!绝望中爆发出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南北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甚至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也完全无视了周围投来的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他像一头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的野兽,撞开挡路的人,赤红着双眼,跌跌撞撞地朝着城外、朝着那传说中香火最盛的深山古刹方向,狂奔而去。

山林的气息越来越浓重,泥土、腐叶、松脂的清苦味道取代了城中的污浊。山路陡峭崎岖,布满碎石和盘结的树根。南北早已跑得肺叶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汗水浸透了他那件破麻衣,紧紧贴在背上,又被山风吹得冰凉。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破,脚底被尖锐的石子硌得生疼,甚至能感觉到湿滑黏腻——那是磨破的血泡。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膝盖和手肘擦破了皮,渗出血珠,混着泥土,糊在衣服上。嘴唇干裂出血,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子。支撑他的只剩下那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对死亡的巨大恐惧。

当那座掩映在苍翠古木间的深褐色山门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夕阳的余晖正将最后一抹残红涂抹在斑驳的瓦檐上,映照出岁月深刻的痕迹,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肃穆与疏离。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字迹已经模糊难辨。

“砰!”

一声闷响。水野南北几乎是扑倒在冰冷而坚硬的石阶前。剧烈的奔跑和极度的恐惧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狼狈地趴伏在粗糙的石面上,额头重重地磕了一下,带来一阵眩晕。但他顾不得疼痛,挣扎着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山门。

“救……救救我!”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山门前显得格外凄厉。“大师!求大师救命!有人……有人说我……活不过白露了!求大师开恩!救我一命!”他语无伦次地喊着,身体因为极度的疲惫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汗水混着泥土和额角的血,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视野一片模糊。

山门纹丝不动,像一块沉默的巨石。只有山风吹过林梢,发出沙沙的低语,更添了几分孤寂和绝望。

“让我进去!我什么都肯做!让我出家!让我当和尚!扫地挑水砍柴……我什么都干!求求你们!开开门啊!”南北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冰冷的门板,拳头砸在厚实的木头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很快便红肿起来。回应他的,只有山谷空洞的回响和越来越深的暮色。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边的死寂吞噬时,山门旁边一扇不起眼的、仅供一人出入的小角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穿着灰色僧衣、身形瘦小的沙弥探出头来。他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有些漠然。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趴在门口、如同刚从泥潭里捞出来、浑身散发着汗臭和绝望气息的南北,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师父说了,”小沙弥的声音清脆,却没什么温度,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佛门清净地,非是避难所,亦非避难所。无缘无故,岂容轻入?”

“缘?缘?”南北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小沙弥,“我有缘!我有大难!我要死了!这就是缘!大师慈悲!求你通禀一声!”他语速极快,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小沙弥似乎被他癫狂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门里缩了缩,但语气依旧平淡:“师父还说,若真有向佛之心,亦需先表其诚。非是金银俗物,而是……愿力。”

“愿力?”南北茫然地重复着这个词,像是不懂其意。

小沙弥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师父言,若你能立下誓愿,自今日起,一年之内,断绝米食,唯以麦饭豆渣果腹,日日不辍,方可证明心诚志坚,或可……为你点化一线生机。”

麦饭?豆渣?

这两个词像冰锥一样刺进南北的耳朵。米,是江户人赖以活命的主食,是温饱的象征。而麦饭,那是乡下穷苦人甚至牲口才吃的东西!粗糙得能划破喉咙!豆渣?更是喂猪的下脚料!又干又涩,难以下咽!一年?整整一年?!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瞬间涌上喉咙。他几乎能想象出那粗糙麦粒摩擦食道、豆渣糊住喉咙的可怕感觉。这哪里是斋戒?这分明是酷刑!是比坐牢还痛苦的折磨!

“这…这……”南北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拒绝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为了活命,啃一年牲口饲料?这代价……太大了!

然而,老相师那双洞悉一切、带着死寂悲悯的眼睛,和他那句冰冷刺骨的“撑不过白露”,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那死亡的阴影是如此真切,仿佛冰冷的爪子已经搭上了他的脖颈。

活命!只有活命!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对食物的本能抗拒和尊严。求生的欲望如同最狂暴的火焰,焚烧掉了一切犹豫。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光芒,死死盯着小沙弥:

“我应!我应了!一年不吃米!只吃麦饭豆渣!”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响亮,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我水野南北在此立誓!若有半分违逆,甘受天打雷劈,永堕地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以示郑重,但虚脱的身体再次一软,“咚”地一声,额头再次重重磕在冰冷的石阶上。这一次,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那么伏在尘埃里,只有肩膀还在剧烈地起伏,如同濒死的鱼。

小沙弥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稚嫩的平静似乎被这疯狂的誓言和狼狈的姿态撼动了一丝。他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地说:“既如此……明日卯时,山下‘米仓町’的‘万屋’商号码头,自有活计予你。记住你的誓言。”说完,不等南北有任何反应,那扇小角门便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沉重的关门声在山谷间回荡了一下,随即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卯时,天刚蒙蒙亮,江户城还未完全苏醒,但米仓町的码头已然喧嚣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味、鱼腥味,还有谷物粉尘特有的干燥气息。大大小小的木船挤在浑浊的河岸边,赤着上身的苦力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米袋、木箱,在狭窄的跳板上来回穿梭,黝黑的脊背上滚动着油亮的汗珠。

水野南北站在码头入口处,显得格格不入。他换上了一身同样粗糙、打着补丁的短褐,脚上是一双新的、却磨脚的草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粗布缝制的、鼓鼓囊囊的布袋——里面装着他未来一年的“口粮”:未经精磨、混杂着麸皮的粗糙麦粒,还有一小袋压榨过油脂后剩下的、干巴巴的豆饼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鱼腥和水汽的空气,混杂着汗味和尘土的味道冲进鼻腔。这味道陌生而粗粝,却意外地带来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他定了定神,目光扫过那些忙碌的身影,最终锁定在码头中央一个挥舞着鞭子、大声吆喝的工头身上。

“万屋的工头?”南北走上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

那工头是个满脸横肉、身材粗壮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指挥着搬运。他闻声转过头,眯起小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南北。看到他虽然身材不算特别魁梧,但骨架结实,眼神里透着一股不同于普通苦力的、混杂着凶狠和某种奇异决绝的光,工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嗯?新来的?力气怎么样?”工头粗声粗气地问,手里的鞭子无意识地甩了个空响。

“扛米,搬货,下力气活,没问题。”南北言简意赅。

“好!”工头也不废话,一指旁边堆积如山的麻袋,“看到那些米包了没?一袋六十斤!搬到那边‘三浦丸’的货舱里!手脚麻利点!工钱按件算,干得多,拿得多!偷懒耍滑,趁早滚蛋!”说完,他不再看南北,转身又去吼其他人。

南北走到米袋堆前。六十斤的麻袋,沉甸甸的,散发着新米的清香。这味道,曾是他生活中最熟悉、最依赖的慰藉。他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随即用力甩了甩头,将那股对“白食”的渴望狠狠压下去。他弯下腰,深吸一口气,双臂发力,肌肉贲张,低吼一声,猛地将一袋米扛上了肩头!

沉重的压力瞬间压得他肩膀一沉,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但他很快稳住,咬着牙,一步一步,踏着摇晃的跳板,走向指定的货船。汗水几乎立刻就从额角、鬓边渗了出来。

这仅仅是开始。

中午短暂的歇息时间到了。苦力们三三两两地聚在背阴处或简陋的茶摊旁,拿出各自的饭团、饭盒。白米饭的香气,烤鱼的咸香,腌萝卜的酸爽气味……在劳累了一上午后,显得格外诱人,如同无数只小手,撩拨着饥肠辘辘的肠胃。

南北独自一人,远远地坐在一堆废弃的木料上,背对着那些诱人的食物香气。他解开自己的粗布粮袋,倒出小半碗粗粝的麦粒——这是他早上在家用石臼费力舂过,又煮了很久的“麦饭”。麦粒依旧坚硬,混杂着难以磨碎的麸皮,颜色灰黄暗淡。旁边还有一小块硬邦邦、颜色深褐的豆饼渣。这就是他的午餐。

他用手指抓起一小撮麦饭塞进嘴里,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口腔内壁和牙齿,带着一股生涩的、类似干草的味道。他用力咀嚼着,腮帮子酸胀。每一次吞咽,都感觉那些粗糙的麦麸在刮擦着喉咙,带来一阵阵刺痛和强烈的异物感。豆饼渣更是干涩难咽,像在嚼木头屑子,几乎没有什么味道,只有一股淡淡的豆腥气。

胃里空空如也,叫嚣着需要抚慰,可这“食物”却更像一种折磨。他强迫自己往下咽,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一次艰难的克制——克制住冲过去抢夺别人手中那雪白饭团的冲动。

“喂!南北!你躲这儿啃什么呢?马料吗?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传来。是阿健,以前和他一起在街头鬼混、偷鸡摸狗的酒肉朋友之一。阿健手里拿着一个油光发亮的饭团,里面裹着咸香的鲑鱼肉松,故意凑到南北面前,夸张地吸着鼻子:“啧啧,这味儿…真冲啊!放着好好的米不吃,学牲口啃麦子?南北,你是不是摔坏了脑子?还是被哪个尼姑迷了心窍,要当苦行僧啊?哈哈哈!”

周围几个熟悉的混混也围了过来,跟着哄笑,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和鄙夷。他们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南北和他手中那碗难以下咽的东西。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南北的头顶。羞耻、愤怒、还有被当众揭穿的狼狈感交织在一起。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肉里。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狠狠瞪向阿健,那眼神里的凶戾之气瞬间爆发出来,竟让阿健嚣张的笑声戛然而止,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然而,就在暴怒即将冲破理智的瞬间,老相师那张布满死气的脸,寺庙前那冰冷的石阶,小沙弥平静的话语……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的怒火。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几乎能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指缝里留下几道深深的血痕。

他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更加用力地、近乎凶狠地咀嚼着嘴里那团粗糙的麦饭。每一次咀嚼,都像是在啃噬自己的过去,也像是在磨砺某种更加坚硬的东西。周围的哄笑声似乎变得遥远了,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牙齿碾磨麦粒的“沙沙”声。

傍晚收工,夕阳将浑浊的河水染成一片暗红。南北拖着几乎散了架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回自己那间位于长屋角落、狭小阴暗的屋子。汗水浸透的短褐紧贴在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汗酸味。肩膀被沉重的米袋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最难受的是脚底,那双新草鞋早已被磨烂,脚板上全是血泡,有的已经磨破,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疲惫地推开门,一股熟悉的霉味和隔夜酒气(那是他过去留下的痕迹)扑面而来。屋子里空空荡荡,除了一个破旧的草席铺盖和几件破烂家什,别无他物。他靠着门框滑坐在地上,连点燃油灯的力气都没有。

饥饿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在空瘪的胃囊里疯狂撕咬。喉咙干得冒烟,火烧火燎。他挣扎着摸到墙角的水缸,舀起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冷的液体暂时压下了喉咙的灼痛,却让空荡荡的胃更加难受地抽搐起来。

他摸索着找到粮袋,倒出麦粒和豆渣。点燃那个小小的土灶,将麦粒和掰碎的豆饼渣一股脑倒进唯一一口破陶锅里,加上水,开始煮。灶膛里微弱的火光映着他布满汗渍和灰尘的脸,眼神空洞而疲惫。

豆渣在沸水中慢慢膨胀,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焦糊和生豆腥气的古怪味道,比他中午吃的更难闻。麦粒在翻滚的水中依旧显得坚硬顽固。他机械地搅动着,看着锅里那团颜色灰暗、质地粗糙的糊状物,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这哪里是食物?这分明是惩罚,是酷刑!

“哐当!”

一声巨响,破旧的木门被粗暴地踹开,撞在墙上又弹了回来,发出吱呀的呻吟。

三个彪形大汉堵在了门口,为首的正是赌场那个以心狠手辣出名的打手头目——疤脸源藏。他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划到嘴角的狰狞刀疤,在门外透进来的昏暗光线中显得格外可怖。他抱着胳膊,冷笑着打量着屋里寒酸的一切,目光最后落在灶上那口冒着怪异气味的破陶锅上。

“哟!这不是咱们江户街头鼎鼎有名的‘疯狗’南北吗?”源藏的声音又粗又哑,像砂纸摩擦,“听说你最近改行吃斋念佛,连赌债都不打算还了?嗯?”

他身后的两个打手发出不怀好意的嗤笑,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南北。

南北的心猛地一沉。赌债!他差点把这茬忘了!过去那些醉生梦死的日子里欠下的烂账,此刻像索命的符咒一样追上门来。他扶着墙,艰难地站起身,身体因为疲惫和饥饿而微微摇晃,但眼神却死死盯着源藏。

“源藏大哥,”他尽量让声音显得镇定,“钱…我会还。只是现在…手头实在……”

“还?拿什么还?”源藏粗暴地打断他,一步跨进屋里,浓重的汗味和烟草味扑面而来。他轻蔑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那个装着剩余麦粒和豆渣的粗布口袋,“就靠你这些喂牲口的玩意儿?还是指望码头上扛那几袋米换来的几个铜板?”他猛地逼近一步,几乎和南北脸贴着脸,凶狠的目光逼视着南北的眼睛:“南北,道上混的,讲的是信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今天,要么拿钱,要么……”他拖长了声音,眼神扫过南北的手脚,“留下点零件抵债!”

冰冷的威胁让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两个打手狞笑着向前逼来。

南北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过去那种面对威胁时的凶狠本能几乎要破体而出。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轻微的爆响。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和尚那句“愿力”,小沙弥那句“记住你的誓言”,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套住了他即将爆发的戾气。他不能动手!一旦动手,血腥再染,前功尽弃!那寺庙里的一线生机,将彻底断绝!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身体因极度的克制而微微颤抖时,源藏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口还在咕嘟冒泡的破陶锅上。那锅里散发出的古怪气味让他厌恶地皱紧了眉头。

“妈的,什么鬼东西!看着就倒胃口!”源藏突然骂了一句,脸上闪过一丝恶毒的快意。他猛地伸手,一把抓起灶上那口滚烫的陶锅!

“住手!”南北瞳孔骤缩,失声喊道。

但已经晚了。

源藏狞笑着,手腕一翻,将锅里滚烫的、粘稠灰暗的麦饭豆渣混合物,劈头盖脸地泼向了南北!

“哗啦——嗤!”

滚烫的、糊状的混合物狠狠砸在南北的脸上、头上、脖颈和前胸!瞬间,一股难以忍受的灼痛感席卷了裸露的皮肤!更可怕的是那粘稠的、散发着焦糊和豆腥气的糊状物糊住了他的口鼻!他猛地呛咳起来,灼痛和窒息感同时袭来!

“呸!废物!就配吃这种猪食!”源藏啐了一口,将空锅随手往地上一砸,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给你三天!三天后,要么拿钱来赌场,要么…就等着喂鱼吧!”他丢下这句狠话,带着两个手下扬长而去,留下满屋狼藉和那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

破门在风中晃荡。屋子里只剩下南北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和呛咳声。

滚烫的糊状物粘在脸上、头发上,灼痛感火辣辣地持续着。豆渣粗糙的颗粒和麦麸沾满了他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令人窒息的怪味。他剧烈地呛咳着,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身体因为疼痛和屈辱而无法抑制地颤抖。脸上、脖子上沾满了粘稠肮脏的混合物,狼狈到了极点。灼痛、窒息感、恶心、以及巨大的屈辱感……像无数根针,狠狠扎进他的神经。

他抬起颤抖的手,抹了一把脸,掌心黏腻一片,是糊状物和冷汗的混合物。他看着自己污秽的手,又看了看地上碎裂的陶片和泼洒一地的、他赖以维生的“食物”,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灼痛。

活下去?这样的活法,真的比死更好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悄然噬咬着他的心。他疲惫地闭上眼,意识在灼痛和绝望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黑暗,前所未有的浓重,似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冰冷的夜风透过破门吹拂在灼痛的皮肤上带来一丝刺激,也许是身体深处那点不肯熄灭的求生火苗再次挣扎着亮起。

不能死!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却燃烧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疯狂!他不能死!他发过毒誓!他要在白露之前活下去!他要让那个该死的相师看看!他要让源藏他们付出代价!

活下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也要活下去!

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冲到墙角的水缸边,舀起冰冷的井水,不顾一切地、狠狠地泼在自己脸上、头上!刺骨的冰凉瞬间压下了皮肤的灼痛感,也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水冲刷着污秽,冰冷的触感如同鞭子,抽打着他麻木的神经。

他用手粗暴地搓洗着脸和脖子,搓掉那些粘腻恶心的东西,皮肤被搓得通红生疼,仿佛要搓掉一层皮,连同那份屈辱一起搓掉。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那片狼藉——碎裂的陶片中间,还残留着一些没有被完全泼掉的、湿漉漉、颜色更加难看的麦饭豆渣混合物。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在碎裂的陶片和污水中,他蹲下身,伸出依旧沾着污渍和水渍、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小捧那混合着泥土和碎片的、冰冷湿黏的“食物”。

他闭上眼,屏住呼吸,仿佛在进行一项最神圣又最亵渎的仪式。然后,他猛地将那一小捧东西塞进了嘴里!

粗糙的颗粒、泥沙的涩味、豆渣的腥气、还有冷水浸泡后的冰冷粘稠感……所有令人作呕的味道和触感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他死死地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压制着这股翻腾!

他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咀嚼着!牙齿碾磨着坚硬的麦粒和沙砾,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喉咙艰难地、一下一下地做着吞咽的动作。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和额角暴起的青筋。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混合着脸上的水渍滚落下来。

他咽下去了。

不是为了果腹,不是为了味道。只是为了那个誓言!为了那渺茫的、寺庙许诺的一线生机!为了活下去,向那该死的命运证明!

昏暗的油灯下,他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体还在因刚才的剧烈反应而微微抽搐。胃里沉甸甸的,塞满了冰冷的、难以消化的东西,带来一种怪异的饱胀感和持续的、隐隐的绞痛。脸上被烫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被冷水激过之后,又带着一种麻木的刺痛。

他睁着眼,望着低矮、布满蛛网的屋顶。黑暗无边无际,仿佛要将他连同这间破屋子一起吞噬。身体极度疲惫,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但精神却异常清醒,甚至有些亢奋。屈辱、愤怒、绝望……种种情绪如同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心头,啃噬着他的意志。

他一遍遍地问自己:值得吗?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为了一个老和尚苛刻的条件,忍受这样的屈辱和痛苦?像狗一样吃着猪食,被昔日的同伴嘲笑,被债主欺辱……这样的活法,真的比痛快一死更好吗?

白露……那个死亡的期限,此刻在黑暗中也显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也许老相师只是信口胡说?也许老和尚只是在戏弄他?也许……他放弃这一切,重新回到酒馆赌场,该吃吃该喝喝,反而能活得更久?

这个念头如同诱人的毒饵,散发着甜腻的香气。他仿佛闻到了清酒的醇香,看到了赌桌上旋转的骰子,听到了狐朋狗友肆意的笑声……那才是他熟悉的生活,虽然混乱不堪,却也酣畅淋漓。

放弃吧……

一个声音在心底低语,充满了疲惫和诱惑。放弃这非人的折磨,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死?也许没那么可怕……

就在这意志即将崩溃的边缘,一个模糊的、几乎被他遗忘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撞入脑海——

昏暗的油灯下(比他现在这盏更破旧),母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深陷的眼窝里眼神涣散。她枯枝般的手颤抖着,艰难地将一个同样粗糙、但却是纯麦粉捏成的、小小的饭团,塞进年幼的南北手里。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南…北…吃…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话未说完,那只手便无力地垂落下去,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父亲早就在更早的饥荒中饿死。那小小的麦饭团,是母亲用命省下来的最后一口粮食。

“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母亲临终前微弱的声音,此刻在死寂的屋子里,竟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那么清晰,那么沉重,带着无尽的悲凉和不甘!

南北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巨大的悲伤和愧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自怜自艾的堤坝!他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粗糙的草席里,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不是为了自己此刻的痛苦,而是为了父母那无声无息的、被贫穷和饥饿吞噬的死亡!为了母亲省下的那个小小的、救命的麦饭团!

他有什么资格放弃?父母在饿死的边缘,想的仍是让他“活下去”!而他,仅仅因为吃着粗糙的食物,受到一点嘲笑和欺辱,就想着放弃生命?

“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母亲的声音在脑海中反复回荡,每一次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的灵魂上。那点因为屈辱和痛苦而动摇的意志,在这巨大的悲伤和愧疚面前,被硬生生地、无比残酷地重新锻打、淬炼!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混合着污迹,一片狼藉。但那双眼睛里的迷茫和动摇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光芒!

他挣扎着爬起身,踉跄着走到墙角那个被源藏踢倒、洒出大半的粗布粮袋前。他蹲下身,像对待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捧起散落在地上的麦粒和豆渣碎块,哪怕里面混进了尘土和碎草屑,也毫不在意地捧回袋子里。

然后,他走到灶边(虽然唯一的陶锅碎了),在角落里找到一块还算平整的石板。他将石板架在几块砖头上,下面生起一小堆火。将一些麦粒和豆渣碎块倒在石板上,用一根木棍费力地翻炒、烘烤。

火焰舔舐着石板,发出噼啪的微响。麦粒和豆渣在高温下渐渐变得焦黄,散发出一种不同于煮食的、带着焦香的、更原始粗犷的气息。这气味依旧称不上好闻,但似乎少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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