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放榜在即,舞弊案发
都察院副都御史,李家。
书房里,李司翻开西南送来的卷宗,在“贪墨军饷”四字上顿住,朱笔一圈,晕开一团红。
西南剿匪,持续多年,耗费的银两不计其数。
每次朝议时,户部一提起这事,皇帝会直接打断,听不下去。直到前几日,皇帝本就龙体欠佳,一听这话,顿时责问户部,一共花了多少银子在剿匪上。
户部尚书对答如流,却只让皇帝更愤怒。
当即,皇帝要求清查这些年军饷的去向,不可漏掉任何一笔。
核算完了军饷去向,接下来,便是大规模清算贪墨……
经过内阁首辅李经章的推举,此差事,落在了李司的肩上。
可是李司感到棘手,军饷里头大有文章,他可不敢得罪那群舞刀弄枪的武夫,怕小命不保。
他也不敢怠慢查案,万一得罪李经章,只会更难受。
于是李司想出了对策,先拖着吧。等拖过了京察年,再和李经章商量,揪几个替罪羊顶上,军饷案就算了结。
李司左耳发痒,抬手就摸到一个豁口子。
这道伤,是被个粗鄙的农女咬的,名叫游宜。那女子性烈,李司想纳她为妾,可惜此女的父亲游怜泉不领情,如今,游怜泉已经被李司逼走,正在西南任剿匪巡抚。
且等来日,游怜泉便是军饷案的第一个“替罪羊”!
正暗自得意。
管家掀帘进来,“大人,夫人在廊下等着,说有要事。”
李司眉头一皱,把朱笔一搁,“当”的一声脆响。他起身走到廊下,李夫人正攥着绣帕来回踱步,看似有几分焦虑。
李夫人听见动静,回头见李司来了,立刻迎上前,“夫君,湖西举子周慕,找上门了,就在前厅候着,还带了好些礼物,说是‘同乡礼’。”
“让他马上走。”
李司腰间的玉带钩是和田玉做的,雕着莲纹。去年他到李首辅家送年礼,得到这份意义不凡的回礼,“会试阅卷期间,他一个举子来干什么?不怕连累本官?”
“走不得啊。”
李夫人拉他的袖子,压低声音,“那周慕说了,是李首辅在西湖私学的捐助人之子,他还提了湖西办学的事,说父母给李家私学捐的银,超过十万两……”
李司听了这话,转身的脚步彻底停住。
湖西的几间私学,是内阁首辅李经章牵头办的。自己在湖西的家人是小门小户,他姐姐家挂着“私学监事”的名,每年能分些虚头巴脑的明账,但私学的真正账目是碰不着的。
此刻李司听周慕提这个,心里有几分不耐,也有几分期待。周慕家能捐十万两银,怕是真有些家底,他不舍得轻易放走周慕这条大鱼。
李司盘算着,转身往前厅走。
跨进门槛,他见一个锦袍的年轻公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周慕的锦袍色泽清浅,领口袖口滚着银线,十分精致。
他脸上堆笑,双手捧着礼物匣子,对李司躬身道,“学生周慕,见过李大人!久闻大人清正廉明,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比坊间传的还威严。”
李司没接匣子,只在主位上坐下,端起茶抿一口。
丫鬟招待周慕的茶水,是雨前龙井,看来也懂人情世故。只是这茶入口微苦,李司心里的烦躁被扩大了些。
李司捏着眉心,“周举子远道而来,心意本督知道了,但会试期间私见官员,于理不合。你还是早些回客栈吧。”
话音落下,周慕反而往前凑了半步,大有死皮赖脸的架势,“大人,学生此次来,不单是为同乡情谊。湖西那私学,学生父母前后捐十万两白银,去年冬天,给京城中的各位大人添炭火,也是学生家出的钱。学生想着,都是同乡,该来给大人问声好。”
李司放下茶,略了他一眼,“那是你们孝敬首辅大人的,与本督无关。”
周慕眼睛一亮,接话道,“大人这话就见外了!首辅大人和您都是咱们湖西的仰仗,学生今日见到李大人,还想着,让人捎信回湖西,让父母给大人姐姐家捐一座功德牌坊,刻上‘兴学育才’的功绩,让全乡人都知道大人一家的善举!”
李司的喉结滚动,端起茶又喝了一大口。
功德牌坊是读书人看重的脸面,他自己寒窗苦读十多年,虽考中状元,也没钱在老家立牌坊。
对周慕的提议,他是动心了的,但面上依旧绷着,眉头皱紧。
“本督岂会为这些外物所动?周举子,你若真有才华,朝廷自然会录用,何须走这些旁门左道?”
这时,周慕把木匣子往桌上一放。
随着“咔嗒”一声,铜扣弹开,里面铺着锦缎,放着好几幅卷轴。
周慕展开其中一幅,卷轴上的木香散开,“大人,这是学生家传的字画,是前朝米芾的《蜀素帖》摹本,虽不是真迹,却也是名家手笔。学生知道大人爱才,若能得大人引荐,见一见主考官张大人的侄子,张质公子,学生定当好好表现,绝不给大人丢脸,也不辜负大人的提拔。”
李司的目光在字画上扫了一圈,碰了碰卷轴边缘。
宣纸触感细腻,墨色浓淡相宜,确实是好摹本。他心里的天平渐渐倾斜,却还是板着脸,“也罢,本督看你也是个有心向学的,就给你一个机会。但你记住,本督看中的,不是你这些字画,是想为朝廷选才。”
周慕连忙点头,把匣子盖好,推到李司的手边,“学生明白!全凭大人安排!大人的恩情,学生记一辈子!”
事情谈妥了。
周慕跟着管家离开,到了府门前,他叫住准备进门的管家。
管家一向攀高踩低,因为李司不待见周慕,便也不给周慕好脸色,只冷道,“公子还有事?”
“老管家,您能否行个方便,知会一声?李大人预计何时安排见张质公子?”周慕急切道。
管家不耐烦,“大人自有安排,你急也没用。”
周慕赶紧摸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塞进管家手里,“一点小意思,您拿着买茶喝。劳烦您多通融,学生得不到准信,实在没着落啊。”
管家捏了捏银票,脸色缓和了些,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也就是今日了。午膳过后,你去千家胡同边上的‘不足斋’旁边巷子里等,到时,会有人来接你。记住,别多问,别跟人说,否则出了事,谁也保不住你。”
周慕连忙点头,笑着躬身,“多谢您!学生记住了!”
管家揣好银票,挥挥手,“赶紧走吧,别在府门口杵着,让人看见不好。”
心中想着事,周慕穿过近道,走回了客栈。
进门的时候,他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再往里看,客栈掌柜正揪着一个布袍发白的举子,只往外推。
那举子怀里抱着打了补丁的蓝布包袱,头发乱蓬蓬,额发沾着汗,满脸是正气。周慕认出来,这人正是之前住在他隔壁的同年举子,江陵乡试解元,姜归。
“你赶紧滚!没钱付房费还敢来要东西?你当客栈是慈善堂?”掌柜的唾沫星子喷在姜归脸上,推搡着姜归的肩膀。
姜归不肯松手,反手拽着掌柜的胳膊,带着哭腔,“我那支狼毫笔还在房里!是我哥卖了家里的牛给我买的,你不能扔!那是我唯一的好笔了!”
周慕站在旁边,直皱眉头。素来,他瞧不上姜归这种穷酸举子。
吃饭只啃干麦饼,衣服打着补丁,连茶水都只要免费的白开水。
可周慕又怕此刻不帮忙,将来姜归入仕了,要记恨他,只好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掌柜的。”
掌柜回头一看是周慕,脸上立刻堆起笑。
那笑容比刚才对姜归的凶样差了十万八千里,“周公子!您有什么吩咐?”
“让他去房里找找吧,”周慕指了指姜归,语气淡淡的,“不过是一支笔,找到就了了,别在门口吵吵,影响客人。”
掌柜听言松开了手,拍拍姜归的衣裳,口气软下来,“姜举子,既然周公子都为你说话了,你赶紧上楼,找到就走啊!可别再耽误我做生意!”
姜归转头看向周慕,忙上前拱手,袖上的补丁十分显眼,“多谢周兄!今日若不是你,我这笔怕是真要不回来了。”
周慕点了下头,没再理他,也往二楼走。
他的靴子踩在楼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乱响,让他心里更堵得慌。
大家都说京城百般好,挤破脑袋都要来京城。
可谁知道呢?到了京城,想说上话,被人看得起,还是要靠银子。
周慕想着刚才,他给管家塞银票时,管家那副见钱眼开的样子,还有李司假正经的嘴脸,全部都让他觉得恶心。可他又没办法,若不找李司帮忙,凭他的本事,怕是连会试的榜都上不了,还能有什么更远的前程?
周慕上了两级台阶,听见身后姜归的声音,“周兄怎么了?像是有心事。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
周慕回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什么,你不懂。”
这时,伙计端着托盘路过。
那托盘上放着两碟小菜,一碟嫩羊肉,一碟拌凉瓜。
伙计笑着问,“周公子,午膳想吃点什么?小的这就去吩咐厨房,做您爱吃的松鼠鳜鱼?”
周慕摆手,烦道,“不用了,我没胃口。”
姜归跟在后面,见周慕如此,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干硬的麦饼。
麦饼用粗面做的,上面沾着点糠,因为时日太久,边缘已经有些发黑。
姜归把饼递过去,“周兄是不是银子不够用?我这还有饼,你先垫垫。它虽然不好吃,却能顶饿。”
周慕的目光落在麦饼上,胃里一阵翻腾。
从小锦衣玉食,周慕哪里吃过这种粗粝的东西?
他连忙摇头,后退半步,“我一会约了人吃饭,现在不饿。”
说完就快步上楼,“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姜归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麦饼,饼渣直往下掉。
他缓了一会,想起下楼找掌柜要房门钥匙,刚才掌柜只说让他找,却没给钥匙。
“钥匙?”
掌柜的在柜台后拨算盘,“噼里啪啦”的,头也不抬,“你住的那房间早租给别人了!新客人去买东西了,要找也得等新客人回来,你要是愿意,自己在这等着吧!”
姜归没办法,只好在客栈门口的长凳上坐下。
才三月的天,不知怎么竟然有些晒。
姜归的脸被太阳晒得发烫,也越来越口渴。
到了午膳时间,客栈里飘着红烧肉的香味,勾得姜归的肚子咕咕叫,他摸出自己的麦饼,咬了一口,干得咽不下去,只好找掌柜去要一碗白开水。
“给给给,赶紧喝了走!别在这占地方!”
掌柜的不耐烦,把粗瓷碗往他面前一推,里面的水差点洒出来。
姜归心疼地咋舌,端起碗来,大喝一口,听见旁边桌的两个举子在说话。
青布袍的举子,一个凑到另一个的耳边,“听说了吗?主考官张伦大人的侄子张质,就住在后面一条街的千家胡同!”
另一个点头,“知道知道……我昨天想去拜访,刚到门口就被他家门房轰走了,说什么,放榜前不见客。”
第三个举子也加入进来,叹了口气,“我也去了!那管家说的更严重。什么,会试是为国选才,不能走旁门左道。看来张大人叔侄都是公正人,咱们啊,还是靠真本事吧。”
姜归在旁听了,心里一阵佩服,喃喃自语,“张家叔侄真是清正!京城有这样的考官,才是读书人的福气!”
“清正?”
过道上飘来一个声音,是这客栈的伙计。
他端着空碗走过,嘴角挂着冷笑,眼里满是不屑,“举子大人,你还是太年轻!张家表面上不接拜访,实则,是你们没找对门道。所以说,没门道,就算你有天大本事,也未必能中榜。”
姜归忙放下碗,抓住那伙计的胳膊,问道,“什么门道?难道还有别的说法?你跟我说说!”
伙计的冷笑声更大,“你都没钱付房费,告诉你,也没用。再说了,这事要是传出去,我这命就没了。别问了,赶紧找你的笔吧。”
说完进了后厨,再也没出来。
桌边的姜归却越想越好奇。
他吃完了饼,拿上空碗,想去柜台边找掌柜继续打听,就见周慕从二楼下来。
周慕肩上背着一个布包,鼓鼓囊囊的装着不少东西,快步到柜台前,扔给掌柜一锭银子,“结账!我今天就走!”
掌柜的接过银子,掂了掂,笑开了花,“周公子不再住几天?放榜前,好的客栈都很紧俏,你搬走了,怕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了。”
周慕口气生硬,“我有地方去。”他的脚步匆匆,肯定在赶时间。
姜归放下空碗,对掌柜的说,帮忙找到他的笔,必有重谢。而后,他追着周慕跑出了店门。
“周兄要去哪?难道去把字画卖了?你这些字画我看过,全是珍品,卖了可惜!”
周慕斜了他一眼,脚步没停,“你又没钱借给我,少管我的事。”
他扬手招来一辆马车,车夫一甩鞭子,马车哒哒跑远,扬起一阵尘土。
姜归站在客栈门口,疑窦丛生。
周慕刚才说约了人吃饭,怎么背着包裹,退了房?看周慕急匆匆的样子,不像是去吃饭,倒像是去见人,送礼。
他再一想,客栈伙计说了什么“找对门道”。
周慕背着的包裹,那么鼓,是不是他找到见张质公子的门路了?
姜归好奇心起,咬咬牙,拔腿往马车走的方向追。
可他两条腿哪里跑得过马车,刚跑过一个拐角,见一辆眼熟的马车停在路口。
车帘掀开,一个浅粉衣裙的女子探出头。
女子挽着简单的发髻,别一支珍珠簪,正是朋友游乘的未婚妻秦徐。
“姜兄?”
秦徐也认出了他,忙让车夫勒马,“怎么跑得满头大汗?可是出事了?”
姜归喘着气,扶着马车,指着前面尘土飞扬的方向,“朋友……朋友的马车向那边走了,我担心有问题,必须追上去……”
秦徐眉心一皱,想了想,对姜归说,“男女有别,我不能让你上马车。你牵一匹马走,骑着追上再说。用完送回我的书局,别弄丢。”
姜归道了谢,翻身上马。
不过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骑马,马身颠簸得厉害,他紧紧拽着缰绳,身子摇摇晃晃,好几次差点摔下来。幸好这马性子还算温顺,走了一段路,他渐渐掌握诀窍,稳住身形。
追着看准的方向走了不远,见周慕的马车停在一条窄巷口。
巷子没人,只有一个管家装扮的人站在那,手拿着一本册子,像在等什么人。
片刻,周慕从马车下来,把背上的布包递给管家。
管家打开,露出几幅卷轴,正是周慕从客栈带出来的字画。
这两人说了几句话,管家就引着周慕上了另一辆黑漆马车。
姜归见他们又要走,忙催马跟上,不敢靠太近,只远远地跟着。
马车走了约莫一盏茶,停在一座宅院前。宅院的门朱红,门上挂着一块匾额,写着“张府”两个字。
果然是张质公子的住处。
姜归心惊,想再靠近些,院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那人穿藏青官袍,左耳缺了一块,正是传闻中的都察院副都御史,李司。
周慕见了李司,对着李司拱手,腰弯得像个虾米,“多谢李大人!”
李司说,“没人知道你来这儿吧?”
周慕回话,“学生很小心,记着您的话,不想给您添麻烦。”
听到这里,躲在巷子里的姜归,眼睛猛地瞪圆。
都察院副都御史,李司,他怎么也在这里?看起来,李司就是外人说的“门道”。
姜归捂着心跳,躲到旁边的老树后,树干足够粗,正好能挡住他的身影。
他安静得屏住呼吸,耐心地等待,不多时,李司和周慕从张府出来,而周慕肩上的布包已经没了。
李司拍拍周慕的肩,语重心长,“你回客栈等消息,放心,本督会帮你安排。记住,别跟任何人提今天的事。”
周慕连连道谢,上了马车离开。
李司等他走远,带着管家走向另一个方向。
姜归悄悄跟在后面,听李家的管家低声说:“大人,还有三个湖西的举子在府上等您,说也想求您帮忙,都带了不少东西。”
李司的脚步顿了顿,“怎么只有湖西的?其他地方的呢?比如江南、岭南的举子,就没一个来的?”
管家忙道,“暂时没有,不过小的已经让人去传话,说,只要有才华,愿意孝敬大人,大人就愿意帮他们。”
这会儿,李司的脸色才缓和些,“算你懂事。记住,咱们这是为朝廷选才,不是收礼,明白吗?”
管家点头,“明白!大人是伯乐,这些举子能遇到大人,是他们的福气!”
姜归躲在后面,听得胃里一阵翻腾。
什么为朝廷选才,明明是收受贿赂。
忽然,旁边巷子里传来“哗啦”一声。
姜归转头,是一个卖糖人的商贩不小心碰倒了自己的糖人架。
那商贩抬起头,正好和姜归对上眼。
但他又看了看几丈外的李司,脸色瞬间一变,推着摊车就跑。
姜归追上商贩,“大哥,刚才你是不是听见他们说话了?能不能帮我做个人证?”
商贩停住车,苦着脸,“不行不行!那是李大人,是李首辅的座上宾,我可不敢得罪他!你是来京的举子吧,我劝你,也别管这事,小心惹祸上身!”
说完一溜烟消失在巷子尽头。
姜归心里发凉,回味商贩的话。
李首辅?内阁首辅李经章也参与了此事?
春风带凉,扑在姜归脸上。
他看向刚才卖糖人的商贩推着车消失的巷口,久久回不过神。
连寻常百姓都知道,李司惹不得,还牵扯着内阁首辅李经章,今日,他目睹的事情,已不是简单的举子行贿,而是一桩惊天的舞弊案。
他得立刻把这事揭发出来,否则多少像他一样的寒门举子,要被这黑暗吞噬掉。
姜归不敢耽搁,骑着马赶往司宁侯府。
这段时间他住在游家,见证了游家的动荡。
虽说,游家近来十分不太平,府上二爷三爷接连遭了算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骑马路过街市的酒楼,里面传来举子们高谈阔论的笑声。
姜归的心更为沉重,这些人不知道,前程早已不由自己定,成了权贵交易的筹码。
下马进侯府时,门房迎上来,见是姜归,便没有阻拦。
姜归点头应着,直奔游家长房住的东园,朋友游乘坐在书房窗边,见他满头汗闯进,喘着粗气,起身问道,“姜兄出了什么事,跑得这样急?”
“来不及细说。”
姜归抓住游乘的胳膊,随他进书房,坐在桌前,拿起墨条磨墨,“我要写揭帖,现在就写!”
游乘微怔,立刻接过他手里的墨条,继续磨。
又叫来丫鬟泡了一壶茶。
姜归接过茶,一饮而尽,抹了把嘴,拿过纸、笔,抓紧揭露那惊天的黑幕。
他握着笔,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从午时,在客栈见周慕背字画出门,到跟踪至张府外,再到听见李司与管家的对话,甚至卖糖人商贩的反应,都一一写明。
“午时三刻,学生于城南客栈,见同乡举子周慕背负多幅字画离店,遂尾随。至千家胡同,后,前往主考官张伦之侄张质居所,周慕与都察院副都御史李司会面,一同进入张府。李司左耳缺一块,特征分明。后,又闻李司管家提及‘湖西举子’‘放出消息’等等。路上,有商贩言,李司为李首辅座上宾……”
每写一个字,姜归都觉得心头怒火更盛一分。
他想起哥哥卖牛换来他的笔,想起寒窗十年的不易,笔尖滑动的越来越急。
等写完最后一句“恳请彻查,还科举公平”,窗外已黑。
游乘的父亲游怜山下值,正好走进书房,身上朝服透出一些凉气。
“大爷。”姜归双手捧着写好的揭帖递过去。
游怜山接过揭帖,就着烛火仔细看,眉头越皱越紧。
看完他抬头望向姜归,严肃道,“你确定所见之人是李司?他左耳确有缺陷,是前些日子被女子咬了,朝中无人不知。”
“学生看得真切!”
姜归十分坚定,“他与周慕从张府出来时,周慕还喊他‘李大人’,绝不会错!”
游乘在一旁补充,“李司前些日子还纠缠秦徐,游宜,品行极其不端,如今看来,他恶劣至极,早把国法抛到脑后了。”
游怜山沉吟片刻,到窗边望着夜色,“科举舞弊是重罪,尤其是会试期间,牵涉主考官与都察院官员,有不慎,会打草惊蛇。姜兄弟这揭帖,写得详细,却不能直接递上去,因为师出无名,容易被人半路截住。”
“那怎么办?”姜归急了,“难道就看着他们逍遥法外?”
游怜山转过身,重新看向那份揭帖,“都察院负责监察百官,这事,该找都察院的人。孙承御史,是府上二弟游怜泉的旧部下,当年得二弟救过命,他入都察院,也是二弟举荐的。此人为人谨慎,应是念旧情,咱们找他递信,比直接上书稳妥。”
游乘点头,觉得事不宜迟。
那孙承住在后街的巷子,现在赶去找他,还来得及,他马上带着姜归去。
游怜山叮嘱儿子,路上小心,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
那李家在京城耳目众多,他们见了孙承坦言即可,如果孙承愿意帮忙,最好,若是犹豫,也别强求,回来从长计议。
两人应了声,快步出了东园。
游乘让管家备了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找了件深色外衣给姜归披上,“夜里冷,也能避避人眼。”
姜归接过披风,心头温暖,在暗流涌动的京城,幸好还有游乘这样的朋友。
马车在夜色中快速移动。
姜归坐在车里,紧紧攥着揭帖,他想到李经章的权势滔天,忍不住担忧起来,“介舟,你说孙承会帮忙吗?”
游乘看着他,笃定道,“孙承当年落魄时,是我二伯帮他疏通关系。只是这事牵涉李首辅,或许孙承会犹豫,但不会直接拒绝,咱们先看看他的态度。”
巷口,很静。
几家窗户还有亮光,游乘带着姜归,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环。
没过多久,门开了,一个老仆探头,惊讶道,“游大公子?”
“王伯,”游乘拱手,“深夜叨扰,实在抱歉,我们有要事找孙大人。”
老仆认得他,忙让开身子,“大人在书房看书,我去通报。”
两人跟着老仆进院,院里种着几棵树,枝桠叶子并不茂盛。
月光透过枝干,洒下一片清冷。
孙承穿着便服,从书房出来,见了游乘,露出几分笑,“介舟来了?这位是?”
游乘拉过姜归,“孙大人,这位是我的朋友姜归,也是本次会试的举子。我们今日来,是有一桩关乎科举舞弊的大事,想向您揭发。”
一听这话,孙承的笑瞬间没了,忙把两人带去书房,关上房门。
“舞弊?这话不能乱说,你们有证据吗?”孙承问道。
姜归把揭帖递上,“孙大人,这是学生今日亲眼所见所闻,句句属实!”
孙承接过揭帖,目光掠过副都御史李司的时候,猛地抬头,眼神震惊,“你们说的是李司?都察院副都御史,李司?”
姜归点头,“正是他!学生看得真切,绝不会错!”
游乘同样气愤,“这李司不仅舞弊,品行也极为不堪。前些日子的事,不必多言,如今他连科举这等重案都敢涉足,简直是胆大包天。”
孙承怒哼一声,重重拍了下桌案,“岂有此理!李司身为都察院官员,却知法犯法,竟敢在会试期间,私通主考官家眷,收受贿赂!这要是传出去,天下举子该如何看待朝廷?”
他边说边在书房里踱步,又停下来,看向姜归,“你这揭帖上,时间、地点、人物都清清楚楚,是重要的证据。”
游乘连忙道明更深一层的来意。
他们都知道这事重大,才不敢直接上书,只能来找御史孙承。孙承是都察院的人,又是游家二爷的旧部,只有孙承能把这揭帖,安全地递到都御史刘钦大人手里。
孙承合起揭帖,承诺道,“大公子放心,关乎朝廷颜面,关乎天下举子的前程,就算没有二爷的旧情,我也绝不会坐视不管!明日一早,我就把揭帖亲手交给刘钦大人,恳请他彻查此事!”
姜归悬着的心安了,忙拱手,“孙大人,若能还科举公平,学生感激不尽!”
孙承扶起他,“这是我身为御史的本分,只是你们要记住,这事暂时不能声张。李司在京城势力不小,若被他察觉,你们会有危险。这段时间,你们最好少出门,就在侯府待着,等我的好消息!”
两人又和孙承交代了更多的细节,才起身告辞。
走出孙府,月光似乎亮了些,游乘掐下一朵半开的杏花,对姜归说,“现在只等明日,刘钦大人看到姜兄的揭帖,查办李司。”
姜归亦是抬头望月,真能这么顺利就查清?
他没有十足把握,但不管怎样,已经迈出第一步,就算艰险,也不可退缩。
走出巷口,夜风更紧,卷着老树枝条哗啦作响。
上了马车,姜归有些困意,闭着眼,却还忘不了揭帖一事。
刚才孙承也说了,揭帖会交给都察院都御史刘钦大人,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彻查。
姜归想到一件事,猛地睁眼,“介舟,之前听彦维说,那秦徐姑娘原本要和都御史刘家结亲?”
游乘正低头盘算,闻言望了眼姜归,缓缓道,“五六年前的事了。原本秦刘两家父母已点头,就差选个吉日下聘了。”
姜归顿时往前凑,追问,“那后来怎么又黄了?是因为你……”
他话说到一半又咽回去,毕竟“抢别人定亲对象”这话不好直接问出口。
游乘倒不介意,反而笑了笑,“你想问,刘家因为我抢了秦家的亲,对我家有意见,所以,我父亲才没有亲自把揭帖送去刘家?”
姜归被猜中心思,补充道,“刘钦大人是都察院的院首,若直接把揭帖给他,比经孙承的手更快。可你父亲方才只字不提去刘家,我猜,两家关系闹僵了。”
“关系不好是真的,但不全是因为秦徐。”
游乘垂眸回忆,当年之所以出面阻止两家结亲,是考虑到另一个人的感受。
“刘家的小公子刘与之,是我一起长大一起读书的挚友,若他还在京城,我倒真敢直接去刘家递揭帖。哪怕刘大人对我有意见,与之也会帮忙劝说。”
姜归眼睛一亮,“刘与之?就是那个和秦徐定亲的公子?你抢了人家的定亲对象,还和他关系好?这……这不合常理啊。”
“什么抢不抢的,外人瞎传罢了。”
游乘无奈地摇头,难得认真地为自己解释。
因为刘与之根本不想认这门亲事,当年定亲前,他屡次与游乘说起感受,不想过早成婚,不想耽误秦徐。巧的是,秦徐也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两家长辈,强行撮合,受苦的却是刘与之和秦徐。
游乘不忍见那一天的到来,便找机会向秦徐提了提刘与之的决心,也让秦徐更有底气抗拒长辈,这才守得云开雾散。
故事过于离奇,姜归听得目瞪口呆,愣了好会才反应过来,“那你和秦徐姑娘……又是怎么定亲?”
游乘眼神沉下去,“这里面就牵扯到内阁首辅李经章的儿子,李谨。”
“李谨?”
姜归心紧,糖人商贩说李司是李经章的座上宾,此刻又听到这个名字,对李家的做派更有了认识,“李谨做了什么?”
游乘冷道,“那时我母亲有意于秦徐,但秦家不同意。而李家隐瞒儿媳亡故的丧讯,找媒婆去秦家逼婚,要娶秦徐续弦。秦伯母吓得不行,不敢得罪李经章,只能让媒婆来找我母亲帮忙。随后,我祖母出面,请秦夫人和秦徐来府上,定了亲。”
一想起当时的场面,游乘仍气得拳头发紧。
姜归听得怒火中烧,骂道,“李谨好嚣张!李经章身为首辅,居然不管儿子!”
“管?你以为李谨做这些,不是李经章自己安排好的?”
游乘已经看透了李家一门子,“奸诈无比……我们游家与李家,早就势同水火。三伯在外遇害,定也是被李家算计的。什么路遇山匪?谁不知道,李家自己就养着山匪头子?”
再则,便是二房周氏的死。
同样也是因为李司和李经章从中设计,让游家二爷游怜泉一蹶不振,不得不夺情,去了西南凶险之地,用命去谋一条活路。
游家的处境比姜归设想的,还要艰难。
姜归拍拍游乘的肩,“介舟,咱们手上这桩科举舞弊案,只要查清楚,定能将李经章拉下马!到时,不仅还科举一个公平,也能为你三伯、二伯讨公道。”
游乘在京城长大,却对此事没有太多信心。
他冷静下来,“但愿吧。李经章在朝多年,势力盘根错节,眼线遍布,想要扳倒他,没那么容易。”
夜风更凉,不断卷起路上的灰尘。
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从东传到西。
都察院御史孙承没有呆在家中,换上藏青的官袍。他攥着那封姜归写的揭帖,出了家门,绕过几条街,来到副都御史李司的府门前。
李家的门房见是孙承,不敢耽搁,忙引他进门。
书房里。
李司匆促赶来,外衣都没扣好,不耐烦道,“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孙承躬着身子,将揭帖递了过去,“大人,出大事了!今日游乘带着一个叫姜归的举子找我,这是那举子写的揭帖,里面全是告发大人您……您带周慕见张质的事!”
李司接过揭帖,只扫了开头,脸就变得黑沉。
他越往下看,脸皱得越紧,等看完了,他将揭帖摔在桌上,撞翻了茶水,溅了一地,“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姜归!竟敢盯着本督的行踪,还敢乱写东西!”
孙承压低声音,“大人息怒!那姜归就是个寒门举子,没见过什么世面,估计是碰巧撞见了。现在揭帖在咱们手里,只要……”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把那小子收拾了,就能永绝后患!”
李司却摆摆手,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怒火。
他来回踱步,又回头,看着孙承,“姜归是本次会试的举子,还有几天就要放榜了,这时候他要是出了事,必然会引起皇帝的注意。到时候查起来,万一牵扯出周慕和张质,咱们都得完蛋,引火上身的事,不能做。”
孙承一愣,随即哈腰,“大人考虑得周全!是下官鲁莽了。那这揭帖……”
“烧了!”李司毫不犹豫地说,“一点痕迹都不能留。”
孙承立刻照办,将揭帖凑近烛火。
纸张被点燃,火苗舔过字迹,很快就烧成了灰。
孙承把灰倒进旁边的痰盂,端来茶水浇灭,才转身对李司行礼,“大人放心,揭帖已经烧干净了,这事就算结束了。往后,下官一定多盯着游家和那姜归,绝不让他们再闹出什么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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