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团扇就位,直达圣听
西南,马湖府。
风裹着当地特有的潮湿与硝烟,扑在游怜泉的脸上。
这位新任的西南剿匪巡抚,还在亡妻的丧期里,双眉皱紧,满面忧思。
游怜泉踏入巡抚行辕的门,靴底沾着未干的泥。一抬头,他便听见了内堂里压抑的咳嗽声,他知道,那是刚从前方战场回来的兵部尚书,谢岗谢大人。
游怜泉走过回廊,看见梁柱上的箭痕,也看见堆在墙角的尚未清理的断矛。
甚至,连他的鼻子里都弥漫着药与血混合的气息。
游怜泉是武夫,不是矫情的人,但此刻因为这儿的环境,让他的胃里翻搅不止,便不得不抬手,捂住了鼻子。
穿过最后的石墙,正好撞见谢岗坐在正堂的石阶上,自己拆肩上的绷带。
谢岗的箭伤在左臂,纱布被血渍浸透。
而在绷带底下,更是旧伤叠着新伤,令人心痛。
“游巡抚,远道而来,让你见笑了。”
这时,谢岗也看见游怜泉,扯着嘴角笑了笑,嗓音嘶哑。
在谢岗身旁,立着个身形挺拔的将军,铠甲的血都来不及擦。此人正是谢岗手下的第一将军,沈越。
“巡抚大人!”沈越朝游怜泉行礼,眼底的红丝暴露了连日征战的疲惫。
游怜泉忙上前两步,避开谢岗受伤的左臂,扶起谢岗,“谢大人、沈将军,二位为国操劳,辛苦了!此次我奉命来西南督战,还望二位指点。”
一时间,旧人相逢,相顾落泪。
三人正说话,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
穿兵服的少年端着药碗进来,身形单薄,却走得稳当。
“大人。”
这少年十岁出头,眉眼青涩,利落地将药碗轻放在谢岗手边,不忘低声叮嘱,“药刚熬好,小心烫。”
游怜泉原本没在意这小兵。
可当少年抬头的瞬间,他心头一动。因为眼前这副眉眼,分明有游家人的影子。尤其是少年眼神里的执拗,和他已故三弟游怜钊,简直一模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游怜泉的声音不觉发紧,目光锁在那少年身上。
少年愣了下,躬身行礼,“回大人,小的叫游编。”
果然是三房侄子!
游怜泉细细端详面前的少年,这个游编是三弟游怜钊唯一的儿子。
三年前,三弟不幸遇难,是大哥大嫂帮忙游说,请求谢岗的内弟沈越收下游编,带着来到西南,为剿匪尽一份微薄之力。
没想到,游编真的从最底层开始,在军中当了一个小兵。
游怜泉走近游编,扶起孩子的肩,打量他身上的最低等兵服,显然这孩子相当有志气,没靠任何游家的关系。
“游编?二伯认不出你小子了!”游怜泉含泪笑道,重重拍在侄子的肩头。
一旁的谢岗,笑着解释,“这孩子,可是我们军中的小英雄。”
原来,前几日攻打山寨,游编跟着斥候队潜入后山,硬是凭着灵活的身手,把寨子里的粮草库给烧了,为那次总攻争取了不少时间。
谢岗说着,看向游编的眼中多了些泪光,“孩子身上,有游侍郎当年那股子不怕死的劲儿。”
提到已故的三弟,游怜泉的喉结滚动,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
他不愿再让侄子游编经受一遍丧亲之痛,毕竟,三弟的死,是瞒着游编的。直到今天,这件事才被他当着游编的面讲出来。
游编却已是泪流满面,紧紧抱住二伯游怜泉。
这三房侄子游编,性子犟。
三年前,他因为不满三殿下,竟敢接近三殿下,以刀行刺三殿下……这些秘密,当然只在游家流传,被三殿下整个压下了。
而对于游编和三殿下的纠葛,游怜泉有自己的猜测,却想不明白具体的原因。
直到前不久。
大嫂提到三弟和三殿下的过往,用一种不敢多讲的口吻。游怜泉听了,慢慢有些懂了。
只怕三弟妹李襄与三殿下,往日里有些不可言说的联系,被三弟和三侄子得知了,这才引发了一场惊天又隐秘的行刺报复。
因着这些,游怜泉现在对游编,更不敢小看。
这小子连三殿下都敢下手,可想而知,在面对野蛮的悍匪时,会有多大的勇气和意志力。
此番细想下来,家中大哥大嫂把游编送来西南,真是不错的安排。
而游编自己,在西南也极为适应,凭着勇气,让兵部尚书谢岗和将军沈越高看一眼。
游怜泉陷在沉思中,没再说话。
谢岗却像想起了什么,让人先把游编带下去。
而后,谢岗走到游怜泉面前,面露哀伤,“听闻尊夫人周氏,不幸亡故,我和沈越都深感惋惜,望大人节哀。”
游怜泉扯了扯外衣下的素袍,眼神暗下来。
周氏走的那段时日,他确实消沉许久,院子里常常蜡烛都不点,他坐在院中的梅树下,发呆,落泪。可如今,他站在西南的土地上,身上扛着剿匪的重任,容不得他再有半分颓丧。
“多谢二位挂心。”
游怜泉抬手紧了紧腰间的带子,恢复往日的沉稳,“身负皇命,来到这前线,便要打起精神。咱们三人同心协力,早日平定匪患,也好让将士们凯旋回京,让百姓重新安稳度日。”
本以为这番话能鼓舞士气,可游怜泉发现谢岗在叹气。
沈越站在一旁,也沉默着没有接这话。
“游大人,不是我泼冷水。”
谢岗一口干了手中的伤药,低声道,“我们谢家参与剿匪,已经二十多年。我大哥、二哥、三哥,还有侄子、儿子,都死在了这片山里。数年前,因为谢家已经没有男丁能上战场,只好拖来了内弟沈越……”
言语间,谢岗看向身旁的沈越,声声无奈,“沈越是我妻子的弟弟,沈家就这么一根独苗。”
谢家坚守在这多年,难道不想赢?
实在是匪徒比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他们熟悉山林地形,又懂得打游击,时而分散,时而聚集,而且个个悍不畏死,狡猾得很。
游怜泉心下有了盘算,皱起眉头。
他在京城时,早就听过西南剿匪的艰难,今日亲耳听谢岗说起,亲眼看过,才知情况比传闻中更严峻。
但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谢岗就打了一次漂亮的胜仗。
游怜泉从地上捡起一截断矢,上面染着谢岗的血气,“谢大人不可自轻,今日咱们能拿下山寨,就说明将士们有能力和匪徒抗衡!所以,只要找对方法,未必没有胜算。”
闻言,谢岗和沈越对视一眼,终是露出些笑意。
沈越上前一步,说道,“游大人说得对。其实,今日能拿下山寨,多亏了一个人,我们正想介绍给你认识。”
这时,他朝屏风后喊了一声,“李壮士,上来吧。”
话音落下,一个身影从屏风后走出。
此人穿着一身粗布,身材高大,脸上一道疤,横贯眼睛,延伸到下颌。
游怜泉初看,还以为这是什么缴械投降的“山匪头子”。
此外,他盯着那人脸上的疤,还觉得有些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直到谢岗喊出“李经资”这个名字,游怜泉才猛地惊觉。
李经资?和当朝内阁首辅李经章,只差一个字。
游怜泉想到李经章,浑身打个冷激灵。
妻子周氏的死,就和这李家脱不了干系。前日李经章的同乡李司,在京城散布流言,说周氏虐待庶子游乘,说他纵容周氏,不顾庶子死活,一时间,让他身陷舆论的泥潭,京察的结果极为不堪。
周氏忍受不了压力,最后迫于形势,竟选择了自我了结。
经那件事,游家和李家的仇怨,又加深了一层。
“敢问你,和李经章是什么关系?”
游怜泉的话,寒意逼人,紧盯着颔首的李经资。
李经资没有丝毫隐瞒,抬起头直视,“回大人,李经章是我大哥。”
“……不可能!”
游怜泉厉声打断,因他知道,李经章确实有个弟弟,可那人在二十多年前,因杀人抢劫被判了死刑,早就该是个死人了。
“你怎么可能是李家二爷?”
李经资闻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游大人,此事说来话长。”
当年,他确实被判死刑,可最后死的人,并不是他。
负责那桩案子的大理寺卿,也就是游怜泉的父亲,游仁泰,用一个死囚把李经资换了下来。
“所以,我这条命,是游家给的。”
游怜泉听了这话,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父亲游仁泰在大理寺任职,一向以公正严明著称,怎么会做这种私换死囚的事。而且,帮的人还是李经章的弟弟。
就在此时,游怜泉忽然想起另一件满是疑惑的往事。
三弟游怜钊,本是游家的庶出子,当年却娶了李经章的嫡女李襄。
当时游怜泉还以为,是李襄和三弟两情相悦,可现在想来,这里面恐怕藏着另一桩交易。
父亲救了李经资,李经章便把嫡女嫁给三弟作为回报。
这么说李襄嫁给三弟,根本不是自愿,而李襄十多年前搬去寒山寺独居,恐怕也不是因为不堪三弟忙于公事,而是有其他的原因。
至于三弟和李襄在外人面前的恩爱,大概都是装的。
游怜泉只觉大为震撼。
怪他对家中之事少有关心,居然错过了这许多,幸好,今日都被揭开,让他不再被蒙在鼓里。
可是李经资在西南出现,依然疑点重重。
游怜泉是知道的。
三年前,李经章的儿子李谨,在京城惹了祸,害死正妻却隐瞒不外告丧,试图立刻续弦,险些让李经章受到牵连。为避风头,李经章立刻安排李谨去了老家湖西,当时,李经资是跟随照料李谨的。
现在李经资却在西南,那李谨呢?
如果李谨没去成湖西,肯定会把李经资叛逃的事告诉李经章。
但京城的李家,最近一片太平,这实在太反常。
“不知,李谨何在呢?”
游怜泉终是问了出来,口吻冰冷,“你把他怎么了?”
李经资仍跪在地上,答道,“大人放心,我既然来投军,便不会再行恶事。李谨好好活着呢,他也来了西南,但被我关在柴房,已经三年了。”
“关在柴房?”
游怜泉皱紧眉头,“可是他想逃跑?快带我看看。”
作为西南战事的最高官吏,游怜泉当然有权过问一切事务。
李经资立刻起身引路,带着游怜泉穿过偏院,来到后面的柴房外。
门是粗木做的,挂着一把大锁。
李经资打开锁,推开房门,里面无光。
游怜泉拿过点亮的火把,往里走,顿时大吃一惊。
与他设想的场景不同,这间柴房收拾得很干净。
角落里,有个年轻男子在擦一把弯刀,他身形挺拔,肌肉结实,回过头的脸上,没有往日在京城时的纨绔之气。
见了游怜泉,那人半跪行礼,动作干练,俨然是个训练有素的战士。
若不是他那张脸还透出几分熟悉感,游怜泉都不敢认,这就是李家那只会斗鸡走狗的儿子,李谨。
游怜泉与李谨简单相谈,不知为何,李谨总在抬手抓挠后颈。
正要问一问,是否柴房里蚊虫太多。
李经资小声提醒游怜泉,这里不可久留,赶紧出去。
游怜泉走到了柴房外,看着李经资把门关紧,上了锁。
他甚为疑惑,只好从最关心的一件事开始询问,“这三年,你对李谨做了什么?”
李经资笑了笑,“没做什么,就是让李谨明白了一些道理。人一旦被自己亲爹背叛,就会有无穷的斗志了!”
游怜泉瞬间明白,“你不会告诉了李谨,是李经章故意把他送来西南的吧?”
“为何不能?”
李经资神色淡然,“大哥总想把李谨护在羽翼下,可这样护着,永远也成不了器。只有让李谨自己经历些磨难,才能真正长大。”
游怜泉虽无法认同这种做法,也无法否认,在李经资的教导下,现在的李谨比之前好了太多。
只是,游怜泉还有一点不明白,“他变好了,你为什么还把他关在柴房里?”
提到这个,李经资的眼睛垂下去,“在来西南的路上,李谨中了一种当地的毒,是被山里的虫子咬的。”
三年来,每隔一段时间,毒性就会发作,到时李谨会情绪失控,攻击身边的任何人。
李经资和谢大人、沈将军找遍了西南的医者,都没能找到解药,只能把李谨关在这里,既能防止李谨伤人,也能好好照料李谨。
游怜泉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他游家和李家有深仇大恨,而李谨是李经章的儿子,就算现在变好了,自己也没有义务帮李谨找医者。
游怜泉看着柴房窗口,那一道专注擦刀的背影让他心情复杂难言。
安全抵达西南,见到了三房侄子游编,还遇见了李家二爷和李家儿子。
游怜泉当晚夜不能寐,匆匆写了一封家书,把情况一一告知给京城的家人,提到游编,也提到李经资和李谨。
但游怜泉没有细说,只简单提了一句,算是让家中的人有所准备。
这封信,经由官道,快马加鞭送向了一无所知的京城。
从马湖府到京城,路途遥远,这封信要足足走一个月。
在这封信抵达京城之前,一场风暴已经在京城悄然酝酿。
京城的四月,春暖花开。
司宁侯府的东园厢房里,暂借住在长房的姜归坐在桌前。
他原本是来京赶考的江陵举子,上月会试结束,偶然撞见一桩舞弊事件。
都察院副都御史李司,勾连会试主考官、翰林院大学士张伦的侄子,以引见会试举子为名,收受贿赂,不计其数。
姜归一路尾随李司,所见所闻,可谓骇人听闻。听那李司的话意,要介绍会试举子给张质认识,数次提到了“名次”字眼。
李司和张质,帮有钱有势的举子打通关节,行舞弊之举,令人振臂挥拳。
因为会试是朝廷选拔人才的重要手段。但李司身为都察院的官员,本该监督考场纪律,却公然舞弊,让姜归无法容忍。
姜归把一切写了下来,写成揭帖,一开始想投递给李司的直接上级,都察院都御史刘钦。第一次通过御史投递,被拦了下来。第二次,趁着刘钦上朝,把揭帖放在刘钦桌上,又被李司的人抢先一步拦下。
走投无路之时。
司宁侯府的大爷游怜山帮写揭帖,还出主意,“何不把揭帖投给锦衣卫衙门?”
姜归是明白的,这条路,凶险,但很便捷。
锦衣卫直接对皇帝负责,只要揭帖能送到皇帝手里,李司就算有天大的后台,也难逃罪责。
姜归前往锦衣卫衙门投揭帖,不是一个人。
他在京城结识的朋友,司宁侯府的长孙,游乘,陪他一同跑这一趟。
那日清晨出发前,游乘曾问过姜归,“一旦失败,你会性命不保。真想清楚了吗?”
姜归想得不能再清楚了,“揭穿李司的罪行,就算拼了命,也值。”
四月初五的早晨,天刚亮,京城街道上还没多少人。
游乘陪着姜归,来到锦衣卫衙门前。那道大门紧闭着,门前立着持刀的锦衣卫,警惕地扫视四周。而在大门侧面,挂着个黑箱子,上面印着“密奏直达天听”六字,就是父亲游怜山说的信箱。
姜归从怀里取出揭帖,还带着温热,快步走到箱前,将揭帖投了进去。
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守卫的锦衣卫只是看了眼姜归,可这一眼让姜归的后背被汗浸湿。
游乘也看着那些锦衣卫,浅浅行礼,见没有什么异常,忙拉着姜归离开。
两人刚走没多久,锦衣卫衙门里,掌事千户钱源就出来打开黑箱,拿走了揭帖。
钱源回到值房,打开揭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信中所写的,李司舞弊一事,牵扯甚广,不仅涉及都察院和翰林院,还可能牵连到内阁首辅李经章,毕竟,李司是李经章的同乡,是被李经章一路提拔上来的。
“此事非同小可,必须立刻禀报指挥使大人。”
钱源不敢耽搁,拿起揭帖去找锦衣卫指挥使郑显。
到了郑显的值房门口,一问才知,指挥使大人昨晚去了“李司大人”府上饮酒,今天还没出现。
霎时,钱源心里一惊。
李司昨晚宴请郑显,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这里面恐怕没那么简单。
钱源想了想,决定先把揭帖的内容写成简略的“签报”,等郑显回来后再上报。可没想到,他刚写完签报就有人来报,说,郑显大人已经回来,正在值房等着。
钱源拿着签报,走进郑显的值房,见郑显坐在椅子上,脸色发白,眼神似乎也有些恍惚,显然是宿醉未醒。
郑显抬头看见钱源,揉揉太阳穴,“听说你有事,这么着急?”
钱源躬身,把签报递了过去,“大人,刚收到一封揭帖,是关于都察院副都御史李司在会试中舞弊的事。”
郑显接过签报,漫不经心地看了起来。
可越看,他的脸色越白,手也开始发抖,昨晚李司客气宴请他,席间不断劝酒,还安排了美人作陪。他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一场应酬,没料到,李司恐怕故意为之,想把他灌醉,以便拖延时间。
“该死!”
郑显把签报拍在桌上,面目铁青,“李司这个狗东西,竟然敢算计我!”
钱源站在一旁,低声说道,“大人,此事事关重大。李司背后是李经章,不能轻易动,可锦衣卫的存在,就是为皇帝办事的。如果我们隐瞒不报,一旦事情败露,不仅我们会丢了性命,恐怕整个衙门的兄弟和家人,都会受到牵连。”
郑显皱紧眉头,显出些不多的犹豫。
他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可一旦把签报送进宫,就等于,正式和内阁首辅李经章结下了仇。李经章相当不简单,权倾朝野,他们得罪了李经章,以后在京城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送,还是不送?”郑显喃喃自语,双目落在钱源誊写的签报上。
钱源看出他的犹豫,上前一步,道,“大人何必犹豫?送与不送,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啊。既然如此,不如遵循本心,为天下举子做一件实事。”
而后,钱源甚至道出真心话。如果郑显为难,不如就当没见过这封签报,由他自己来送进宫,后续的查办,也由他自己来负责。
郑显闻言看了看钱源,神色复杂。
他手下的钱源,是锦衣卫里出了名的硬骨头,为人正直,从不攀附权贵,也正因如此,钱源到现在还是个掌事千户,一直没有升迁。不过眼下,形势所需,正要像钱源这样的人站出来。
郑显想明白了,站起身,“此事还是我来办,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进宫。”
整理官服,走出锦衣卫衙门,郑显在众人的瞩目下,骑马朝皇宫赶去。
此时,朝臣正散了早朝,皇宫门口人来人往。
郑显不想冲撞任何一位官吏,忙下了马,步行匆匆,他进宫时,恰好李经章和李司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尽管郑显低着头,李司还是认出了郑显,登时露出惊讶之色。
“郑大人,这么匆忙,是有什么急事吗?”李司揣着明白装糊涂。
郑显看着他,嘴角勾笑,“也没什么,只是本官想起了昨晚那壶酒,现在有些后怕。”
能在锦衣卫任指挥使,郑显自认酒量不算差。
可昨晚他不过喝了几杯,就一觉睡到天亮,耽误了上值。想来,李司府上的酒,怕是加了些别的东西。
李司的脸色一变,眼神闪烁起来。
他不敢直视郑显,摸着鼻子看了看身后的靠山,内阁首辅李经章。
李司找回了点底气,清清嗓子,“郑大人说笑了,许是昨晚陪您的姑娘们太热情,您没休息好,罢了。再说,那酒是我珍藏多年的佳酿,怎么舍得加别的杂物?”
他一边说,一边给李经章使了个眼色。
李经章不动声色地上来,负手而立,“郑大人,些许小事而已,何必放在心上?若是李司招待不周,改日,本官做东,给郑大人赔罪?”
郑显却没接话,对李经章笑了笑。
接着,他的目光越过这两人,朝着不远处喊道,“王公公,留步!”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庆祥,年岁不小了,今天有些疲惫,准备回宫休息一下。
听见郑显的喊声,王庆祥回头一看,停下了脚步,“郑大人有何事?”
“有重要签报,需呈给陛下,还望公公代为转交。”郑显快步上前,将带来的签报递给王庆祥。
看到这一幕,心虚的李司呆呆望向郑显和王庆祥,双腿发软,差点栽倒在地。
幸好,旁边都察院的下属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他。
李司嘴唇哆嗦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一切都完了。
李经章也看出了不对劲,眉头紧锁。
他以为,郑显递上去的签报,绝非凡品,只怕是牵扯到了李司的舞弊之举。
一旦皇帝知晓,不仅李司要完,连他这个内阁首辅也会受影响。
李经章扶着摇摇欲坠的李司,低道,“东西拦不住了……先跟我回府,商议一下。”
马车一路颠簸,回到内阁首辅李府。
李司被下人扶进内堂,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
他一连喝了好几杯甜糖水,靠着椅子闭起眼睛,半晌才缓过神,一睁眼就抓住身边伺候的小厮,“宫里和锦衣卫那边,有动静吗?”
小厮摇摇头,“回大人,暂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李司松了口气,重新靠在椅背上,啧啧叹气,“看来,宫里那位也在犹豫吧,毕竟我背后是李经章,皇帝怎么可能轻易动我?”
正暗自庆幸,内堂的门被推开。
李经章走进来,脸沉得比暴雨前夕还可怕。
他径直走到李司跟前,冰冷道,“事到如今,你还做白日梦?若不是你,贪心不足,大肆收受贿赂,怎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李司被骂得一哆嗦,忙从椅子上站起,伏地跪在李经章脚边,“大人,我知道错了,求您救救我!我要是被查,湖西的那些事扯出来,对您也没好处啊!”
李经章看着地上的李司,失望透顶,“我真是后悔,当初就不该听你的,让你去什么都察院。若是我弟,经资还在,这些事早就被他处理得干干净净,哪会像你这样,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李司嘴角蠕动,不甘心和李经资那种土匪头子比较,却不敢反驳李经章,只能一个劲地磕头求饶。
从李府出来,李司的额头肿起一大块。
他坐在马车里,一想起李经章提起的李经资,忍不住在心里暗骂。
那该死的山匪头子,李经资,凭什么还被李经章当成宝贝?
若不是李经资不在,自己怎会被李经章骂成这副德行?
回到自己府中。
妻子柳氏见李司被人用轿子抬回来,忙出来搀扶,“老爷,是怎么了?”
李司甩开柳氏的手,在桌边缓了口气,“还不是因为李经资那个土匪!”
他把李经资当年杀人,却被大理寺卿游仁泰救下的事,告诉了柳氏。
这秘密,真比天都大了。
柳氏目瞪口呆,吓道,“这事传出去,是杀头的大罪啊!”
“杀头?”
李司冷笑,眼神变得狠厉,“如果李经章这次不救我,敢把我推出去,我就把这事捅出去,拉着他和游家,一起陪葬!”
与此同时,锦衣卫衙门里。
钱源坐在值房,一遍遍审视那封有关李司和张伦的揭帖。
听见郑显回来,他拉开门,将郑显迎进来。
郑显告诉钱源,签报已经送到了掌印太监王庆祥手中,现在只等皇帝的指示。
但在此之前,锦衣卫要先有所行动,秘密验证那封揭帖内容的真实性。
“是,属下立刻去找相关的人查验,”钱源领了命令走出值房,准备安排下去。
过道里,响起一阵争吵。
钱源一看,是另一个掌事千户任非,和自己卫所里的几个锦衣卫百户吵架了。
原来,任非得知了这案子交给了钱源。
原本负责查办的他,被钱源抢了差事,心中不爽,便找岔子发泄不满。
“凭什么让你负责?本该是我的!”任非的手指戳在钱源的胸前。
值房门后,郑显看到这一幕,对任非道,“是本官的意思!你不满,给我忍着。”
任非当然不敢反驳郑显,狠狠地瞪了钱源一眼,转身离开。
他回到值房,越想越不甘心,最后咬了咬牙,决定去找李司,用刚才的情报换一些油水。
副都御史李府。
李司今天被惊吓得太狠了,此刻的神色仍有些憔悴。
他在家中,等待李经章的下一步指示,却听管家来报,说锦衣卫掌事千户任非求见。
李司愣了下,任非是锦衣卫的人,这个时候来见自己,说不定是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他让管家赶紧把任非领来。
任非进书房,一脸谄媚的笑,朝着李司拱了拱手,“李大人一向安好?下官任非,见过李大人。”
李司就像猛地吃了一口馊食,尴尬地笑道,“任千户不必多礼,来人,上茶!”
他心里清楚,任非肯定是有所图,自己正好可以利用他。
两人坐下后,任非话锋一转,神秘道,“下官听说,锦衣卫已经收到关于大人的揭帖,开始着手秘密调查此案子了。”
李司怕得厉害,面上却故作镇定,“任千户说什么笑话?我是都察院副都御史,一向奉公守法,怎会有揭帖针对我?想必有人故意造谣,污蔑我的名声。”
任非笑了笑,“李大人不必隐瞒。下官在锦衣卫任职多年,消息还是灵通的。”
随后,他坦白,这揭帖是江陵举子姜归和游家长孙游乘一起递的,内容直指李司在会试中舞弊。而如今,钱源已奉命调查,打算传讯张质和那些见过李司的举子。
李司仍是笑,“有这回事?”
任非看了他一阵,压低声音,凑近道,“不过下官今天来,是想尽自己的力量,帮一帮李大人。”
李司早料到这人的算盘,“怎么个帮法?”
任非仰起头,“本人和钱源素来不和,他想办的事,我偏不想让他成。只要李大人信得过我,我可把此事彻底搅黄!”
听言,李司故意露出惊奇之色。
他一把抓住任非的袖子,笑得更夸张,“任千户是聪明人!这事能过去,我定在李首辅面前,为你美言,保你升官发财。在锦衣卫里,再没人敢给你气受,包括那个……郑显。”
一下就说到了任非心坎里。
任非起身道谢,“有李大人这席话,下官绝不会让大人失望。”
两人又密谋了许久,任非把锦衣卫的调查计划、钱源的行踪都告诉了李司,还承诺会帮李司销毁证据、收买证人。
李司这边,当场给了任非五百两银票,作为定金,说等事成,再给一千两。
任非拿着银票,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李府。
而在他身后,李司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笑容全无。
这种傻子,死了,还帮人数钱呢。
李府大门外,两个黑衣人盯上了任非。
这两人是锦衣卫的暗线,听从钱源的安排,在这里监视李司和他的亲信。
刚才任非和李司的谈话,暗线虽然没有完全听清,但大致内容已经汇报给了钱源。
“任非这个叛徒,竟敢勾结李司,背叛锦衣卫,真是活腻了!”
钱源得知此事,立刻下令两个属下,找到合适的时机,务必要将任非处理干净。
任非收下李司给的银票,并没有回锦衣卫衙门,去了一家赌场。
他平日好赌,欠了不少债,这次拿到五百两,正好去还债,再好好赌一场。
在赌场里玩到深夜,任非今天手气不错,赢了些钱,醉醺醺地离开。
一出赌场,被黑衣人拦住去路。
“任千户,跟我们走一趟,”其中一人冷冷地说。
任非瞬间酒醒了大半,拔出佩刀,警惕道,“你们敢拦我,知道我是谁吗?找死!”
另一个黑衣人笑了,嘲讽连连,“你勾结李司,背叛朝廷,还配做锦衣卫?你死期到了。”
二人打一人,任非有几分武艺,喝了酒,反应迟钝,没过几招,就被制服。
黑衣人捂住任非的嘴,另一人拿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他的胸口。
任非瞪大眼睛,很快血就染透了他的官袍,没了气息。
偏僻的小巷里,两道黑影迅速撤离。
第二日一早,打更人发现了任非。
官府不敢耽搁,立刻上报给了锦衣卫。
“原物奉还”的时候,钱源带着游乘和姜归,走进了诏狱。
和其他接受审查的人不同,游乘和姜归的身上没有木枷。
对此,带他们来的锦衣卫千户钱源,解释说,他们只是配合调查,暂时不是嫌犯。
游乘却不这样以为。
他在京城长大,长在侯府家,心思比普通人的孩子更成熟,也更缜密。
今天他们能得锦衣卫千户的照顾,大半,是家中父母苦心周旋的结果。
游乘打住思绪,看着地上已经死透了的任非,又看看钱源脸上的漠然,问道,“钱千户,任千户毕竟是你的同僚,你怎么一点都不在意他的死?”
钱源转头一声冷笑,弯腰,从任非的腰上扯下一块玉佩。
那玉佩,质地温润,做工精巧,看着就知是出自某个京中的名门望族。
“这块玉,原本是李司为我准备的。”
钱源掂了掂玉佩,“那日,他邀我去府上做客,想送给我,被我拒了。后来,他就把玉送给了任非。”
一旁的姜归挑眉,道,“这么说,钱千户还得感谢任千户,替你挡了一劫?”
“感谢就不必了。”
钱源收起玉佩,扔给身边的百户,“把任千户送回他家,报丧。另外,去请示郑大人,要不要伪造一个死因,再给任家送些抚恤金。”
百户领命而去。
钱源转身,看着游乘和姜归,“二位,跟我来,该去诏狱牢房里待着了。”
诏狱是锦衣卫关押犯人的地方,历来以阴森恐怖闻名。
这日,游乘和姜归被带进诏狱,虽然没有扣上木枷,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一整天过去,诏狱竟然十分安静,没有想象中的惨叫,也没有狱卒的呵斥。
两人被关在一间牢房,虽然简陋,却很干净。
一夜过去,姜归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他靠在墙边,看着也睁开了眼的游乘,“你不奇怪?咱们被关这么久,怎么连个审问的人都没有?也太安静了。”
游乘坐在地上,想了会,“或许,最该被审问的,还没到。”
姜归皱眉,“最该被审问的?你是说李司?”
游乘点头,“李司是舞弊案的第一主谋,他没被抓,这案子就不算真正开始审。”
姜归的肚子又叫了一声,他摸着肚子,“就算不审,也该给口吃的啊。我快饿死了,你不饿?”
“有一点。”
游乘也按住了扁扁的肚子,“现在要是能喝上一碗母亲做的肉粥,就好了。”
姜归被勾起馋虫,直咽口水,“令堂做的粥肯定好吃,我还没吃过令堂的手艺。”
就在这时,牢房外有脚步响起。
锦衣卫百户端着两只碗过来,把碗放在牢房外的地上,“二位,你们的朝食。”
游乘侧目一看,不敢置信。
他饿得没力气,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跟前才敢确认,两只碗里的粥,色泽浓郁,撒着一层葱花,香气扑鼻,还真是他母亲做的味道!
这里戒备森严,外人根本无法进入,母亲能把粥送来,想必花了重金打点。
“快吃,凉了就不美味了,”游乘推了推还在出神的姜归。
两人端起碗,大口喝着肉粥。
牢房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只见几个锦衣卫押着几人进来。
这些被押送的人里,有李家管家,有张伦侄子张质的管家。
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姜归在揭帖中提到过的,在巷子里碰见的糖人摊主。
姜归放下碗,趴在木栏边看,“终于要开始了。”
司宁侯府的朱门紧闭,值守的门房比往日多了不少。
府内一片沉寂,洒扫的丫鬟脚步放轻,说话也只是用手比划,生怕扰了什么。
长房东园的正堂里,容芝手上的绣活一直没停。
她的手艺不好,比不过这里土生土长的女子,经过十多年的练习,从帽子、腰带、发带,到现在,她缝起衣裳,也可以得心应手。
日头慢慢西斜,桌上的茶凉了一杯又一杯。
她终是等来丫鬟的通传,忙起身,快步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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